東西問丨高江濤:東西方文明交流為何存在“史前互動圈”?
(東西問)高江濤:東西方文明交流為何存在“史前互動圈”?
中新社北京1月21日電 題:東西方文明交流為何存在“史前互動圈”?
距今四五千年前或更早,中國不同區(qū)域間已有普遍的文化交流;至遲在距今4000年前,中國史前互動圈也已與北亞、中亞互動圈交匯在一起。“穿越”回史前發(fā)現,文化互動是多元文明形成的重要原因,中華文明與中亞、北亞間橫跨大陸式的互動使歐亞草原變成一條貫通的交流走廊。這種國家間的“交流互鑒”是中華文明的特質,更是中華文明起源、形成和發(fā)展的源動力之一。
區(qū)域文化互動:中國史前社會的“普遍現象”
今天中國地域范圍內,史前時期每一個地理單元或地區(qū)如燕遼地區(qū)、海岱地區(qū)、長江中游、長江下游、中原地區(qū)等都有著各自區(qū)域內文化與社會相對獨立的發(fā)展過程。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區(qū)域文化之間存在互動交流,文化互動的結果直接表現為周邊諸文化先進因素不斷匯聚與融合。
距今5000多年前,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發(fā)現有數千里之外的西遼河流域紅山文化特征的玉器是學界的共識。距今4300多年前,晉南以陶寺遺址為代表的陶寺文化出土銅器以及雙耳罐顯然與甘青地區(qū)齊家文化有著密切關系;陶寺文化禮器性質的鼉鼓、部分圓點紋彩陶、玉石鉞以及隨葬豬下頜骨習俗等應源于海岱地區(qū)的大汶口—龍山文化系統(tǒng);陶寺文化的“粗體觚”與江漢平原石家河文化的同類器十分相似,而王級大墓中出土的玉獸面又與后石家河文化多見的獸面屬于同類形制與技術。大體同屬這一時代的晉陜高原石峁文化與陶寺文化之間在陶器、玉器、銅器、建筑技術等方面存在交流。石峁遺址核心區(qū)皇城臺最新發(fā)現“石雕圖像”對東北地區(qū)石雕傳統(tǒng)的吸收十分明顯,而一些石雕的獸面與人面飾卻又與遠在江漢平原的后石家河文化多有相似者。
2019年7月,“良渚與古代中國——玉器顯示的五千年文明展”開幕式在故宮博物院武英殿舉行。中新社記者 杜洋 攝
不僅是同時期的文化存在廣泛而又深入的互動,不同時期的文化也存在明顯的前后承繼、吸收與弘揚,這種文化傳承與記憶顯然也是一種互動。良渚文明最具特色而又技藝高超的玉器不是無源之水,其對之前江淮地區(qū)凌家灘文化玉器工藝的吸收是顯而易見的,由凌家灘到良渚是一種“重組”與“整合”。良渚之后,所留下的用玉表達奢侈和宗教威望這種文化遺產和觀念,通過臨近海岱地區(qū)的淮河流域大汶口晚期文化的融合,強化“禮”的內涵后而向中原地區(qū)乃至更廣闊的龍山社會中擴散。并與大體同時的西來南下的冶金技術、新物種、新認識交匯,聚變形成更為先進的政治文明與社會,如陶寺社會以及石峁社會等。
在中國史前時期,陶器傳統(tǒng)上長期存在以“陶鼎”為代表的“鼎系統(tǒng)”文化和使用“陶鬲”為標志的“鬲系統(tǒng)”文化。這兩種不同的文化與技術系統(tǒng),經過長期的互動交流,至夏代融合到二里頭文化這同一個社會中。值得注意的是,二里頭文化時期又恰是早期中國文明中心形成的時期。
可見,距今四五千年前或更早,中國的史前時期不同區(qū)域間有著十分普遍的文化交流互動,以至學者們甚至推測史前復雜社會存在遠距離的“上層交流網”。
2019年10月,展示中國最早王朝——夏朝中晚期都城遺存的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在河南洛陽正式開館。中新社發(fā) 曾憲平 攝
東西文明廣域互動是當時的“世界主題”
百年中國考古以及周邊國家考古表明,距今5000多年至4000多年前,不僅存在史前中國之內的區(qū)域文化互動,還存在明確的與北亞、中亞間橫跨大陸式的互動。
公元前三千紀中晚期,美索不達米亞、伊朗高原、印度河流域、波斯灣沿岸和中亞地區(qū)各個城市之間貿易網絡的繁榮,促成了亞洲中部互動圈的形成。大體同時,北亞的歐亞草原在人員流動和持續(xù)的文化互動下,融匯形成同一個技術與文化傳統(tǒng),從而使歐亞草原變成一條貫通的交流走廊。伊朗北部砷青銅通過中亞的綠洲城市和河谷地帶進入新疆,經河西走廊進入中原地區(qū)。大體與中國龍山時代同時的北亞南西伯利亞地區(qū)公元前三千紀中晚期進入早期青銅時代,在其繁盛時期出現跨越不同早期青銅文化如奧庫涅夫文化、奧季諾沃文化、克羅多沃文化等的“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現象”,這種以鑄范和銅器為代表的獨具特色的文化之風,吹入新疆、青海、甘肅乃至汾渭平原,甚至抵達屬于長江流域的丹淅一帶。位于今天南水北調庫區(qū)的淅川下王崗遺址出土的4件“塞伊瑪—圖爾賓諾”式銅矛就說明了這一點。
中亞與北亞以海貝、綠松石、青銅等為代表的文化以及大麥、小麥、山羊、綿羊、黃牛等通過環(huán)天山地區(qū)的山間谷地及河流,進入吐魯番盆地,繼而河西走廊,再至中原乃至長江流域。河西走廊張掖綠洲的西城驛遺址距今4000左右即出土的礦石、坩堝殘片、鼓風嘴、爐渣、石范,表明來自北亞傳統(tǒng)的雙合范鑄造技術在該廊道本土化后形成一個生產中心。這種鑄造紅銅、砷青銅和錫青銅武器與工具制品的技術及其知識體系顯然與龍山晚期、夏商輝煌青銅文明的較為復雜的復合范鑄銅容禮器有著直接的淵源關系。
2013年11月拍攝的甘肅張掖西城驛遺址。中新社記者 楊艷敏 攝
需要強調是,小麥和大麥以及種植知識進入史前中國文化圈后在很短的時間內傳遍了龍山世界。龍山時代晚期的新疆古墓溝、小河、甘肅的東灰山等十多處遺址有明確的小麥遺存發(fā)現。其中東灰山遺址年代更早,在距今5000至4500年間,不僅有小麥,還有大麥和黑麥。而黃河下游的日照兩城鎮(zhèn)和聊城教場鋪遺址都發(fā)現了屬于龍山時代的炭化小麥遺存。值得注意的是,植物考古和基因考古雙重證據顯示,距今約8000年已流行中國北方的小米在距今4500年前傳到中亞,大約3500年前傳到東歐。
遠距離交流更多是帶來技術與宗教,其中宗教的傳播似乎更迅速。同屬龍山時代的山西臨汾陶寺遺址和下靳遺址鑲嵌綠松石與白玉石的手鐲以及海貝、銅鈴,不僅是審美上的裝飾,還應是財富和來自中亞與北亞的神秘宗教力量。
可以肯定,北亞互動圈、中亞互動圈、中國史前互動圈至遲在距今4000年前已融合交匯。今天所說的“一帶一路”之“一帶”,至少在這時甚至更早既已初步存在。
2015年8月,海外華文媒體高層一行參觀位于山西省襄汾縣的陶寺遺址。中新社記者 韋亮 攝
文化交流互動成就多元一體的“獨特文明”
文化互動會使主體文化在吸收的基礎上對其他文化與社會的文明因素有所揚棄、改造或創(chuàng)新,甚至融合形成新的考古學文化。史前不同區(qū)域多樣多源考古學文化的互動一定程度上是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形成的重要原因。某一考古學文化如陶寺文化中常見的復雜多樣的周邊文化因素,反映的可能是不同地方族群參與了其社會的運行與儀式。
北亞、中亞和東亞三個互動圈較為密切的交流互動為早期中國社會帶來了新的技術知識、新的動植物種類、新的宗教認知。顯然,代表這些交流內容的實物如銅器、綠松石、海貝等逐漸為早期中國文明所接受,成為其龍形器、禮樂器及銅禮器等傳統(tǒng)王權與文明符號之外的新標識。
廣泛、長期而又深入的文化互動會直接形成兩種結果,一個是文化的“多元”,另一個是文明的中心。前者易于理解,后者需著重闡釋。文化互動中在某一區(qū)域文明總會出現較為先進的政治和科技文明,其他區(qū)域文明在互動中會對這種先進的“實驗”逐漸認同,形成意識形態(tài)上跨越地理單元甚至跨越文化的共識,而成為一種文明的“中心”。在地理空間的合法性基礎上,這中心會進一步成為意識上“正統(tǒng)”,并以“文化基因”血脈相傳。
總之,正如馬克思所言,“各個相互影響的活動范圍在這個發(fā)展進程中越是擴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閉狀態(tài)由于日益完善的生產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而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間的分工消滅得越是徹底,歷史也就越是成為世界歷史。”文化交流的意義在于互相借鑒,超越自我,共享一切文明成果,文化互動的發(fā)展都是不斷邁向文明的過程。行為準則源于其文明觀,正如今天,幾千年文化基因給予我們“多元,融合、和善、協(xié)同”的文明觀,才會有我們世界交往體系中“交流互鑒、命運共同體”的國家行為準則。文化因互動而多元,文明因互鑒而精彩。不僅各美其美,更要美美互動,才會美美與共。(完)
作者簡介:
高江濤,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考古學博士。2014年日本橿原考古學研究所訪學,2019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訪學。從事中國文明起源、先秦考古、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等研究。長期工作于田野考古發(fā)掘第一線,發(fā)表學術論文近百篇,主要著作有《中原地區(qū)文明化進程的考古學研究》、《淅川下王崗:2008-2010年考古發(fā)掘報告》、《考古隊長現場說:中華何以五千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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