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人 || 湯顯祖人生歸宿的追尋

近十年來賴于白先勇先生對昆曲的改良和傳承,昆曲在年輕人中得到了空前的推廣,看昆曲和聽講座的機會多了起來。

印象極深的一次是在大劇院看白先生改編的青春版《牡丹亭》,真是驚嘆于湯顯祖文學功底,唱詞雅致,人物情感表達在今人看來亦是直白、率真的,而整場舞美更是美輪美奐,極具中式美學意境。

隨著一出出戲劇的呈現(xiàn),一場場講座的鋪展,作為明代著名戲曲家的湯顯祖,在我面前有了不一樣的面貌。

這面貌,令人有一些驚喜,有一些憐惜,還有一些說不出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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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與紫柏大師

學佛之后,看戲多了些旁觀,對戲中人,也是對自己。而對于人物的命運和“生命中的尋找”也多了很多興趣。

初看《牡丹亭》時,只覺得臨川的湯先生是個情感細膩、才華橫溢,又有想象力的文人,甚至還有些小幽默和小俏皮。2016年時逢湯先生離世400周年,從年初到年尾紀念活動不斷,偶然聽了一場國家一級編劇張弘老師的講座,讓我走進了400年前的湯顯祖,得以把他的一生當作一部劇來看。

湯顯祖出生在江西臨川(今屬撫州市)的一個遠近聞名的書香世家,祖上四代皆是飽學之士。祖父崇尚道教,旨在飛升求仙;父親推崇儒學,意在經(jīng)世安邦;而青年時期的湯顯祖受這樣的家庭氛圍浸潤,既有超脫出世的情懷,也有大展抱負的雄心。

其五歲上私塾,十二歲能詩,十四歲便補了縣諸生(秀才)。二十一歲,新婚不久的湯顯祖高中江西舉人第八名。一切都似乎朝氣明媚,青云直上的仕途云梯似乎也只待邁步向前。

此時,春風得意的湯,于南昌西山云峰寺赴會,觀池中水,發(fā)簪掉落,有感而作題壁詩二首(《蓮池墜簪題壁二首》):

其一

搔首向東林,遺簪躍復沉。

雖為頭上物,終是水云心。

其二

橋影下西夕,遺簪秋水中。

或是投簪處,因緣蓮葉東。

題詩數(shù)月后,云游至此的紫柏真可大師(法名達觀)見到此詩,即覺其氣度不凡,暗含出世之心,便有意度之。不想,才二十一歲仕途得意的湯,只是乘興而作。此為二人“未謀面之初見”。

少年得志的湯顯祖并未如愿迎來仕途的巔峰。鋒芒早露的他被當朝宰相張居正所看中,欲為其子結交。然湯甚是清高,不愿被假借利用,竟斷然拒絕了宰相的邀約。直到張居正辭世后,已過而立之年的湯顯祖才靠修改年齡得中進士。湯原十分看重仕途,愿有所作為,奈何一生際遇坎坷,只做些地方小官,又因直言勸諫,而被貶受挫,郁郁不得志。中年后,又連逢三子早逝,世情可嘆。

“初見”后的數(shù)十年,湯顯祖和紫柏大師還有四次相見。在南京湯顯祖禮達觀為師,并授法名“寸虛”。達觀認為湯顯祖“賦性精奇,必自宿植”,許約曰:“十年后,定當打破寸虛館也?!?/p>

紫柏自是看重湯顯祖的,湯顯祖也是極為敬重紫柏大師的。他們的四次相見,有湯仕途挫折時,紫柏大師長途跋涉的看望與勸其出家的婆心切切,也有湯顯祖冒風雨于棲霞山拜見的至誠真心。兩人亦師亦友,視對方為知己。

一次,湯顯祖送達觀至南昌,離別時竟淚灑現(xiàn)場,作《章門客有問湯老送達公悲泣者》一首:

達公去處何時去,若老歸時何處歸?

等是江西西上路,總無情淚濕天衣。

這首詩既有對達觀的送別之情,亦有在內(nèi)心深處對人生歸宿的苦苦探求與期盼。今日讀來,亦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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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川四夢”與人生歸宿

湯顯祖與莎士比亞是同時代相提并論的戲劇巨擘。后人將其在戲劇方面的成就總結為“臨川四夢”,臨川是其祖籍,四夢則因《紫釵記》《牡丹亭》《南柯夢》《邯鄲記》中各有一夢而得名。后人將這四夢總結為俠、情、佛、仙。

湯顯祖& 莎士比亞

臨川四夢

除《紫釵記》是而立之年所作,其余三部均為其四十九歲辭官后所撰。

《牡丹亭》便是辭官當年所作,也是世人最為稱頌的作品。全篇圍繞一個“情”字而展開,我想那是自命清高、才華橫溢、官場失意的湯顯祖,對內(nèi)心憤懣的一種轉移、一種釋放。他似乎要用濃烈的情感沖破種種束縛,甚至是陰陽兩隔的束縛。他寫作圓滿愛情的大結局,似乎也是在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

他用寫作來伸張自己不得志的精神情感,但現(xiàn)實的束縛卻不會絲毫撼動,那種陰郁、無奈或許能被暫時轉移、削弱,卻無法根除。而如何才能真正地把握自己,做生命的主人,我想湯顯祖或許不是不知,只是現(xiàn)在,他還沉浸在某種情緒中,懶于自拔。

后來,他又作《南柯夢》《邯鄲記》,這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帶有更多引人反思的意味。人世間的功名利祿與情愛恩仇,在夢里倏然而生,倏然而滅,遂有超脫之感。《南柯夢》《邯鄲記》是湯顯祖人生感悟的映現(xiàn),雖然戲中主角最后有從佛、從道的覺悟,卻并不徹底、究竟。如《南柯夢》淳于棼的情關最終還需契玄法師的禪杖打斷。亦如湯顯祖本人,對紅塵還有很多留戀,雖有放下之心,卻難以放下。

湯顯祖文采斐然、氣節(jié)高尚、靈氣逼人,卻陷入世情之間,備遭苦受,實在令人惋惜。

古之文人、今之文人,相似者不少。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深厚的積淀,儒釋道的滋養(yǎng),令中國傳統(tǒng)文人中蘊含著宇宙格局的大氣質(zhì),而一遇到世事、世情的波瀾,這種文化或信仰如不能生根,得到踐行,只能是詩文的感悟與口頭的認同,而無法發(fā)揮大用,甚至會在內(nèi)心形成極大的沖突。面對愛情、親情、官場的種種不如意,他們便會遠離朝堂,去深山幽谷探訪得道之人,尋求心靈的慰藉。一旦際遇好轉,又會將其拋向腦后。對于他們,說禪論道成為了一種附庸,得意時乘興,失意時排遣。

人生最終的解脫與歸宿,究竟在哪里?!

已至暮年的湯顯祖,并沒有打破寸虛館,人生一棒一棒的重錘或許太猛力,又或者綿綿的郁郁不得更遏制生命的動力,日漸衰弱的湯顯祖煢煢孑立于荒野中,落日的余輝把他的身影越拉越長,他要為肉體尋找一個最終的“歸宿”。

《卜兆作二首》

其一

偶興隨山去撼龍,涉江風雨翠重重。

無緣便作終焉計,為向靈丘第一峰。

湯一生的至情、情殤與醒悟,交織混雜在一起,有文人的習氣,也有生命的探索,可畢竟是不徹底的。不然他不會題詩數(shù)首為尋墓,找個歸處。

于湯公的感懷,或許帶有一些個人色彩,并不公允。至于最真實的湯顯祖究竟是什么樣的,也不得而知。而追尋人生的最終歸宿,確是人類永恒的話題,無論人生得意與否。愿湯公如紫柏大師所愿,早日打破寸虛館,得真灑脫、真自在。也愿在情海、商海、官場中沉浮的我們,都能找到生命的終極歸宿,演好人生這出劇。

戲中戲,假中真

朗月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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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香人 || 佛印了元禪師蘇東坡居士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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