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鳳城泰州,猶如一座浮在水上的城池,濕漉漉地從江河海“三水”交匯的水網(wǎng)中躍出來。
河水坦蕩地漫漾流淌,恣意卻又節(jié)制。河道顯然已是歷經(jīng)滄桑,自蘇北平原去往大海。眼前的河中之水,滴滴清純明澈,像是昨夜未散的霧、今晨初綴的露珠,彌散著新鮮的水氣息。島上的桃花林,朵朵簇簇開得粉艷妖冶;岸邊的綠竹園、金油菜、白粉墻、黛瓦屋、灰石橋、棕褐色氣勢恢宏的望海樓……長河倒影五色斑斕。面前這一眼看不盡的鳳城河景區(qū),如青春少年,英姿勃發(fā),年輕得無一絲倦容疲態(tài)、完美得沒有一角殘缺破損。
這真的是古城泰州么?
然而,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文會堂”前的文正廣場上,素袍寬袖、蹙眉冷顏。他的袍帶被濕重的水霧洇濕,褶皺中深藏著難以言說的憂戚,翻飛的衣玦沉厚如鉛。斧鑿石刻般的面相輪廓,嵌入粗礫的青銅模板,依稀可辨出他清癯嚴峻的神態(tài);須發(fā)飄逸,從容淡定。如同一幅陳史舊卷,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模糊。
范仲淹寫意雕像,是中國雕塑院院長吳為山,為修復(fù)鳳城河景區(qū)而設(shè)計制作。
2000多年歷史的泰州古城,由于900多年前范仲淹在此留下的史跡,曾多次被濃墨重彩地記錄與書寫。因史書和民間傳誦的范仲淹種種佳話,使得古城歷久彌新、泰州鳳城河景區(qū)亦有了重生的理由。時至21世紀,前來拜謁范文正公的后人,在仰望這座雕像的瞬間,復(fù)原的記憶與激活的思緒一并涌來。
至公元2008年春,這位北宋中葉的泰州鹽監(jiān)范仲淹,終于重現(xiàn)于他任職的故地,回到他當年熟稔的文會堂,與滕子京等五位摯友重新聚首,吟詩作賦。然后,他獨自一人走出了廳堂,在水邊昂然佇立沉吟。塑像正對一方巨石,刻有季羨林老先生親自題書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如今,范仲淹日日凝視自己生前的警句,一遍遍誦讀并重溫當年的政治理想,眺望著步步遠去的宦海、斯人、逝水,憂樂錯雜、百感交集?
范仲淹,北宋時期著名而杰出的改革家,集政治、軍事、文學才華于一身,官至宰輔。然仕途多舛,因犯顏直諫,曾三次被貶。身后留下諸多名篇佳句,《岳陽樓記》至今流傳不朽。他一生的功名業(yè)績與文學成就——泰州,曾是一個起點。
一個年輕而蒼老的聲音吟唱道:君子不獨樂……
“君子不獨樂”一句,取自范仲淹為泰州“文會堂”所作《書海陵滕從事文會堂賦》。北宋中期,經(jīng)濟文化繁榮鼎盛,其時泰州鹽稅,據(jù)全國之半。天下名流薈萃于此,文人以詩結(jié)緣,吟詩唱和。這首五言詞賦,如今全文書于文會堂大廳之壁。其中有佳句曰:“……詩書對孔周,琴瑟親羲黃。君子不獨樂,我朋來遠方……猗哉滕子京,此意久而芳。”
“不獨樂”之樂,與范公若干年后親赴岳陽,為滕子京“謫貶巴陵郡”而重修岳陽樓書撰“后天下之樂而樂”之樂,兩句時隔23年。而這兩“樂”之間,卻隱約可見范仲淹一生清晰而執(zhí)著的思想軌跡———為官一方,無一己之樂;君子一生,先天下而憂。
史載,公元985年前,江蘇吳縣人氏范仲淹考取進士,初放外官,抵泰州為鹽官。
古泰州曾經(jīng)臨海,是海邊的高地,建于海岸最早的鹽城,古稱海陵郡。由于海濤侵蝕堤岸,“捍海堰”年久失修,水患毀壞良田,危害民眾生計。范仲淹視察民情,憂心如焚。后得他的上司支持,再三上表朝廷,慷慨陳詞,力主修復(fù)海堤。泰州通判滕子京亦鼎力相助,經(jīng)反復(fù)努力,總算得以批準由范仲淹主事修埝。范公率眾歷盡艱難,終于修復(fù)了這段起? ?海陵(泰州),尾接鹽城的捍海大堤?!皬?fù)業(yè)者三千六百戶,民享其樂。”泰州人為了紀念范仲淹,將這條堅硬牢固的捍海埝,稱為“范公堤”。至今尚有一段古堤遺存可考。
民享其樂,與民共樂;民為邦本,范仲淹方得其樂。
范仲淹之樂,始自內(nèi)心深處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他倡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官高位尊,仍自奉節(jié)儉。官至“參知政事”(副宰相)之后,仍“食不重肉”(不吃兩種葷菜)。將多余俸祿設(shè)辦“義莊”,以救貧民天災(zāi)饑寒之苦。興辦教育,以利平民子弟求學。泰州曾建“景范學堂”,以紀念范仲淹兩袖清風之浩然正氣。
范仲淹中年曾一度仕途坦順,歷任右司諫(專向皇帝直言真情的-)、吏部員外郎(主管-調(diào)配,相當于現(xiàn)在的組織部)、樞密副史(中央軍事機關(guān)副長官)、龍圖閣直學士,與韓琦并任陜西經(jīng)略安撫史,守衛(wèi)邊塞多年,還擔任過各地知府或知州(地方行政長官)。期間因力主改革朝政舊體,推行“慶歷新政”,而遭到宋朝統(tǒng)治集團舊權(quán)貴階層的打擊與排斥。作為宋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他反對柔靡巧偽的文風習俗,是當時詩文革新運動的先驅(qū)者。如今已很少為世人所知的范仲淹名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八個字,可謂是爭取-的宣言書,比之亨利•柏得烈的驚世之語:“不自由、毋寧死”,竟然還早700多年。
然而,產(chǎn)生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內(nèi)部的溫和改良主義新儒家,卻依然為東方封建-主義皇權(quán)所不容。北宋一代名相范仲淹,在慶歷新政慘遭失敗后被貶往鄧州。1052年,赴潁州途中,病死客鄉(xiāng)。一生的政治抱負戛然而終。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范仲淹抵達生命的終點之時,仍未實現(xiàn)“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君子賢相安樂之夢。
如今他素袍寬袖,肅立于鳳城河岸,由終點回歸起點。清風拂過綠葉婆娑的“五相樹”,樹聲颯颯,卻似聽見他的仰天長嘆:君子不獨樂,君子獨憂。
后天下之樂———而君子,只能獨享永遠的孤寂。
泰州無山,一方無山之土,一座無山之城。然而,2000多年的文化泰州,無論是過往還是長駐;出生還是終老于此地的歷史名人,如峰巒疊嶂逶迤起伏。范仲淹,只是蒼山一嶺。他路過,他走了,他回來。從此他留在這里,變?yōu)橐蛔鹚孛婧啒愕你~像,卻有如一座異峰突起——無山之城泰州,令人高山仰止。
臨別泰州前夜,與筆會友人閑坐于漁壯園中式水榭。忽聞身后瑟瑟琴聲,如鳳城河水悠悠蕩蕩。只見八九位紅衣中老年婦人,齊奏古箏于水邊亭臺之上。燈影綽綽,笑意濃濃,其樂融融。不覺心里一驚一暖:好一個君子不獨樂———這一祥泰之地、國泰民安之州,倒像是呼應(yīng)了這一句古詩的神韻。今日重整鳳城河景區(qū),如滕子京當年重修岳陽樓之遠見與氣派,將即將傾祀消失的歷史古跡,修復(fù)整合為一座文化長廊;將散碎的歷史記憶一一撿拾收存,妥帖安置于這座敞開的文化園林之中,與泰州民眾、海內(nèi)外游客共享。豈不樂哉?
君子不獨樂———隱于文正廣場上夜色中的范公,也許終能悄然一樂,與民同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