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經(jīng)》探《論語·鄉(xiāng)黨》篇“色斯舉矣”章章旨 | 閱讀《詩經(jīng)》
《論語·鄉(xiāng)黨》篇末章曰:
色斯舉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歷代注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今以《詩經(jīng)》試探之。
《詩經(jīng)》線裝本,中華書局出版
《說文·色部》:“色,顏氣也。從人,從卪。,古文?!笨贾T《古文四聲韻》,“色”字之古文另有三形,俱與《說文》所收“雉”字小篆之形相類?,F(xiàn)將二字之四形對比如下:
色(古《老子》);色(并《義云章》); 雉(《說文》)
其中,《義云章》中所載“色”字古文第一形,與《說文》所載“雉”字小篆字形尤為相似。
由是可知,“色斯”當(dāng)為“雉斯”傳抄之譌。傳抄古文是漢代以后歷代輾轉(zhuǎn)抄寫的古文字(主要指戰(zhàn)國文字)。“雉斯”二字因戰(zhàn)國古文的闌入而以訛傳訛,與《論語》成書于戰(zhàn)國早期相合,亦可印證《古文四聲韻》所收“色”字古文三形的真實(shí)性。
與“雉斯”相類的名詞性結(jié)構(gòu)數(shù)見于《詩經(jīng)》,如《小雅·小弁》中的“弁彼鸒斯”“菀彼柳斯”“鹿斯之奔”。其中,“鹿斯之奔”與“色斯舉矣”的結(jié)構(gòu)極其接近。故“色斯舉矣,翔而后集”句,當(dāng)作“雉斯舉矣,翔而后集”。
“雌雉”二字,注者多無解。如皇侃《論語義疏》曰:
獨(dú)云雌者,因所見而言也。
按:皇說非是?!对娊?jīng)》數(shù)言“雉”,而《邶風(fēng)·匏有苦葉》次章為《詩經(jīng)》中涉及“雌雉”的惟一章節(jié)。其章曰:
有瀰濟(jì)盈,有鷕雉鳴。
濟(jì)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說文·鳥部》:“鷕,雌雉鳴也。從鳥,唯聲?!对姟吩唬骸喧r雉鳴?!?/p>
關(guān)于《邶風(fēng)·匏有苦葉》的詩旨,毛魯之說殊異。《毛傳》:
刺衛(wèi)宣公也。公與夫人并為淫亂。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則采魯說,王氏曰:
賢者不遇時而作也?!墩撜Z·憲問》篇:子擊磬于衛(wèi),何蕢諷之曰:“莫己知也,斯己而已也。深則厲,淺則揭?!贝诵l(wèi)人引《衛(wèi)詩》,以明當(dāng)隨時仕己之義,乃《詩》說之最古者?!?a href='/houhanshu/' target=_blank>后漢書·張衡傳》《應(yīng)間》云:“深厲淺揭,隨時為義?!庇衷疲骸敖輳叫爸?,我不忍以揭步。干進(jìn)茍容,我不忍以歙肩。雖有犀舟勁楫,猶人涉卬否,有須者也。”衡習(xí)《魯詩》,此本魯義,與何蕢引《詩》意合,知古說無“刺淫”義也。
《論語·憲問》即引《邶風(fēng)·匏有苦葉》中的“深則厲,淺則揭”句,且直陳其為“隨時仕己之義”??芍吧顓枩\揭”之句義必與《匏有苦葉》之章旨相合。故《邶風(fēng)·匏有苦葉》章旨當(dāng)采魯說而棄毛說。
而對于《邶風(fēng)·匏有苦葉》次章,王先謙曰:
雉必知其牡然后求之,喻臣當(dāng)擇主也。水深濡軌則不濟(jì),“危邦不入”之義。雉非其牡則不求,“非君不事”之義。
依魯詩,《匏有苦葉》次章以“雌雉”喻“臣”,而以“雄雉”喻“君”。由是可知,“色斯舉矣”章中,正取以“雌雉”喻“臣”之義。
“山梁”二字,注者多作“山澗中橋”解,如劉寶楠《論語正義》曰:
山梁,則山澗中橋,以通人行也。
按:劉說非是。《小雅·車舝》次章曰:
依彼平林,有集維鷮。
辰彼碩女,令德來教。
式燕且譽(yù),好爾無射。
其中,“依彼平林,有集維鷮”句,與“山梁雌雉”句頗相類?!墩f文·鳥部》:“鷮,走鳴,長尾雉也?!薄睹珎鳌吩唬?/p>
依,茂木貌。平林,林木之在平地者也。鷮,雉也。
《鄭箋》曰:
平林之木茂,則耿介之鳥往集焉。喻王若有茂美之德,則其時賢女來配之,與相訓(xùn)告,修改德教。
《小雅·車舝》為詠新婚之詩。魯叔孫婼如宋迎女,賦《車舝》之事,見于《左傳》?!蹲髠鳌ふ压迥辍吩唬?/p>
宋公享昭子,賦《新宮》。昭子賦《車轄》。
王若有茂美之德,則其時賢女來配之,猶平林之木茂,則耿介之鳥往集焉。賢女如是,賢臣亦然?!缎⊙拧ぼ嚺r》謂雉集于平林,而《論語·鄉(xiāng)黨》謂雉集于山梁。依《毛傳》,“平林”謂“林木之在平地者”,《車舝》言雉集于“平地”,而“色斯舉矣”章言雉集于“山梁”,蓋取其與“平地”相對之義。此“山梁”當(dāng)訓(xùn)“山脊”,猶庾信《秦州天水郡麥積崖佛龕銘》:“橫鐫石壁,闇鑿山梁。”中“山梁”之義。雉舍夷以近之平林,而集于險(xiǎn)以遠(yuǎn)之山梁,可知,其時王必?zé)o茂美之德,則群臣?xì)w隱遁世。
“山梁雌雉”句依《詩經(jīng)》解之,原因有二:
其一,縱觀“色斯舉矣”章,六句皆為四言,頗似《詩》體。且“雉斯”之語,與《詩》尤類。由是觀之,“色斯舉矣”章似仿效《詩》體而作。
其二,縱觀《論語》引《詩》,其引《風(fēng)》凡四次,皆為衛(wèi)地之詩。
《學(xué)而》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衛(wèi)風(fēng)·淇奧》);《八佾》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衛(wèi)風(fēng)·碩人》);《子罕》引“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邶風(fēng)·雄雉》);《憲問》引“深則厲,淺則揭”(《邶風(fēng)·匏有苦葉》)。
故此,“雌雉”當(dāng)取意于《邶風(fēng)·匏有苦葉》。而《小雅·車舝》為魯人所作之詩,孔子當(dāng)熟習(xí)之,“山梁”正取與“平林”相對之義。
本章通篇言雉,而以雉喻人,故其有兩層含義:
其一,群雉飛起,回翔而后棲止一處。孔子說:“山脊上的雌雉,得其時啊得其時!”子路向群雉拱揖,群雉驚視四顧而后飛去。
其二,王無茂美之德,則群臣?xì)w隱遁世,孔子嘆其得時。
兩層含義相得益彰,互為表里。
(本文為第三屆伯鴻書香獎·閱讀獎獲獎作品)
(統(tǒng)籌:陸藜;編輯: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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