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岳麓山,去探望那些落滿了樹葉和陽光的逝者

散落在岳麓山區(qū)域內(nèi)不同年代的墓碑位置示意圖(點擊可看大圖)

長沙人來說,清明前兩日,宜冷食,禁煙火,“打擾”岳麓山。2015年3月,我多次在這座辛亥山、抗戰(zhàn)山、宗教山上尋墓。由南門、東門進入,專挑土路、石徑,去那些密林深處少被人打擾的地方,找到了非常低調(diào)的“陸軍第四軍抗敵陣亡將士之墓”,刻意寫錯名字而得以保全的七十三軍七十七師師長田君建墓,以及較少被發(fā)現(xiàn)的景德寺僧人墓。至少有五條路線可以集中尋訪岳麓山這些有名、無名、被紀(jì)念著或被遺忘了的墓。無論專程去找還是路過,都請你“輕聲走過”。

周姓是岳麓山瓜瓢山最早的姓,“可能來了有兩三百年了”

2015年3月31日下午5時20分左右,在岳麓山西南端下山了,碰到正在自家屋前曬地上曬太陽的徐松林,才知到了瓜瓢山。50余歲的他如此解釋瓜瓢山地名的來由:“我們后面的山包,圓圓的,看起來像一只撲在地上的瓜瓢?!?/p>

瓜瓢山是我3月23日下午開始的岳麓山尋墓之旅的最后一站。到達瓜瓢山之前,原本是想從響鼓嶺西南側(cè),一條通往中南大學(xué)的石徑徑直往下,去再次拜訪地質(zhì)學(xué)家丁文江先生和遠(yuǎn)征軍將領(lǐng)齊學(xué)啟將軍的陵寢。離丁文江先生只有50米左右的距離時,望見路南有一不知通往何處的清幽小徑??紤]到丁先生和齊將軍,去年都拜訪過,便臨時起意,往南,上了那條橫在山腰的小徑。

遠(yuǎn)離了游人的小徑,寬僅一尺左右,小徑上下兩邊,錯落著的也是滿山到處可見的楓香、女貞、樟樹、欏木、石楠、櫟木等。之所以臨時起意走上這條小徑,是覺得這條并非通往岳麓山頂?shù)男?,有可能是山下的原住民祭奠葬入山腰的先人們來回踩出來的?/p>

沿著這條小徑走了四五十米,上下均沒看到有墓葬痕跡,倒是坡勢越來越陡,坡下邊,也即小徑的下邊,出現(xiàn)了水泥柵欄。小徑和水泥柵欄沿同一弧度往南、往西延伸。

方形的、水泥筑的“軍事禁區(qū)”的界碑在這條小徑上出現(xiàn)了兩次,但墓一直未見,茂密的喬木和灌木混合在一起的樹林里,到處都是厚厚的、斑駁、潮濕的樹葉。這是晴日,可以望到近處和遠(yuǎn)處樹冠上的明亮陽光。

水泥柵欄的盡頭是一個鐵門,鐵門東五六米有人家和池塘。池塘邊走過,就看見了在曬地上曬著已經(jīng)西斜的太陽的徐松林和他的兩個鄰居。

“那上面還有個姓戴的人的墓,1930年埋的,1958年以后岳麓山上就不準(zhǔn)埋人了,那個姓戴的人,他兒子可能這幾年也去世了,沒看到來掃墓了。”徐松林接著補充,“以前中南大學(xué)桃花村的宿舍遷走過一些墓,不過也不多,以前瓜瓢山人少,基本就只有許、周、劉三個家族,我們的墳基本葬在桃花嶺那邊?!?/p>

徐松林說,周姓是瓜瓢山最早的姓,“可能來了有兩三百年了”,徐姓其次,“有百把年了”。徐氏來到瓜瓢山的第一代被安葬在岳麓山后山、西二環(huán)的北側(cè),“野豬林(餐館)的后面”,徐松林記得,上世紀(jì)70年代,他的祖父和父親還帶他去祭掃過。上世紀(jì)80年代,祖父去世后,他就再沒去過了,現(xiàn)在,“那里密密麻麻長滿了樹”,他只記得大概方位,但沒想過要再去祭掃。每年清明,他只去隔了一條馬路的桃花嶺,因為他的父親和祖父都在那里。

在整個面向湘江的這一面岳麓山,響鼓嶺以南的這一截,是墓葬相對較少的。有指示牌指示方位的,僅只地質(zhì)學(xué)家丁文江先生的墓。齊學(xué)啟將軍的墓在丁文江墓的東北方向、中南大學(xué)原留學(xué)生公寓云麓山莊后面山坡,離圍墻很近的一條小徑的盡頭。這兩座墓,是岳麓山上眾多名人墓中較少被打擾、也較少有人專程尋去祭奠的。

岳麓山名人墓集中的區(qū)域是赫石坡到穿石坡湖之間。岳麓山公園管理處文物管理科的胡滔滔,這些年為眾多損毀墓葬的修復(fù)做了相當(dāng)多的努力,他解釋之所以丁文江和齊學(xué)啟相對安靜地歸宿于“后山”,是因為他們都是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的,而今中南大學(xué)的一部分及“后山”的一部分,當(dāng)時屬于曾南遷至長沙的清華大學(xué)的校產(chǎn)。

2007年12月底,我曾采訪過齊學(xué)啟將軍的養(yǎng)子齊云,齊云當(dāng)時記得,1945年犧牲在緬甸的齊學(xué)啟是1947年遷葬于岳麓山的,入遷岳麓山之前,在回龍山天心公園各開了個追悼會,全長沙大中學(xué)校的師生都放假給齊學(xué)啟將軍送葬。送葬的隊伍,這邊已經(jīng)到了墓前,那邊還在河?xùn)|排隊過輪渡?!澳剐薜煤芎唵?,孫立人在墓前講,現(xiàn)在打內(nèi)戰(zhàn),等打完戰(zhàn)再把你的墓好好修一下?!?/p>

1989年,孫立人拿了6000美元給兩個舊部下,讓他們到岳麓山重修了齊學(xué)啟將軍的墓。齊云回憶,因為各種原因,1949年后至1989年重修齊學(xué)啟的墓之前,他沒去祭掃過,是一個經(jīng)常在云麓山莊后面撿拾楓球的廖姓老人帶著他和家人以及齊將軍的老戰(zhàn)友,在密林中找到損毀不堪了的將軍的墓冢。

岳麓山墓名錄一(不完全,2015年4月整理更新)

這樣美好的光陰不時遇見。

親自畫的圖紙,還到了安葬現(xiàn)場,但是數(shù)年之后卻找不到了

在岳麓山,即使是“生于斯,長于斯,謀生于斯”的胡滔滔也有尋墓不遇的時候。除了時間以及風(fēng)雨霜雪的侵蝕,還有不同時期的人為的損毀,再加上樹木生長得快,很可能一個墓安葬下去,三五年沒去祭掃,就有可能找尋不到。

2009年7月,陳明仁將軍歸葬岳麓山,與其上世紀(jì)50年代初病逝的妻子謝芳如女士合葬。胡滔滔曾撰文記述了由他主持的這次合葬,說陳謝二人的兒子曾多次尋謝芳如的墓未果,后在巡山的消防員的幫助下才找到。胡滔滔記得,他的母親曾跟他講過,安葬謝芳如的時候,她正在七十三軍墓上方與一眾小伙伴玩耍,一隊人轎過來,說是給陳明仁將軍的夫人送葬,送葬的人還給了她們一個柚子。胡滔滔的母親目睹過謝芳如的安葬,而他后來又主持了謝芳如與原葬于八寶山的陳明仁將軍的合葬。

胡滔滔還記得,某人安葬岳麓山時,是他親自畫的方位圖紙,他還到了安葬現(xiàn)場,但是數(shù)年過去后,因公再去尋找,那個就在某條道邊的墓,他卻找不到了。

3月25日中午,久違的陽光重現(xiàn)岳麓山。從南大門上山后,往西南穿石坡湖方向依次尋墓。在五道梯李仲麟墓上方,依路牌所指去找劉崑濤的墓。在離劉崑濤墓下方的停車坪還有十余米處的時候,注意到石徑南側(cè)五六米遠(yuǎn)的林中露出了一條紙幡。這說明,那里有座墳?zāi)?,且近來有祭掃。走過去一看,墓碑顯示是1956年秋月所刊,墓的主人是譚道先、譚道有兩人的母親閻氏。

這是座簡單、看起來卻干凈的墳,墓碑兩側(cè)、繞墳大半周的,是一圈不規(guī)整的、砌在一起的石頭,墓碑旁邊,一根鐵線蕨長了出來。墳身上,除了挑著紙幡,還長了些野草和不到筷子粗細(xì)的幼小女貞。

陸軍第四軍抗敵陣亡墓,就是我在將要離開二譚母親墓時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那座墓的主人,只覺得譚母墓下方五米左右處被一株女貞彎腰遮住的,應(yīng)該也是一座墓。

走近一看,這座被水泥覆住的墳包上落滿了枯葉和陽光。墳頭的三塊石碑,中間那塊干干凈凈的,走近一看,正中豎著一排刻的是“陸軍第四軍抗敵陣亡將士之墓”;右邊,同樣模糊的是“中華民國乙酉年冬月刊 湖南省政府主席吳奇?zhèn)?兼軍長歐震”;左邊石碑刻的,應(yīng)該是更多的人名,但都模糊不清,只人名下方的“敬立”二字算是清晰可辨。

陸軍第四軍抗敵陣亡墓。

陸軍第四軍抗敵陣亡墓,是胡滔滔曾找了多次,卻一直未能找到的。3月27日,和他再次來到這個非常低調(diào)的墓前,細(xì)心的胡滔滔注意到了墓碑上的措辭的不同,“七十三軍墓是‘抗戰(zhàn)陣亡將士墓’,這個是‘抗敵陣亡將士墓’?!痹诳戳四贡r間“民國乙酉年”是1945年后,確定此“抗敵”也即是抗日、抗戰(zhàn),而不是抗別的武裝

陸軍第四軍抗敵陣亡墓散落林間枯葉上的部件。

曾參加過淞滬、武漢和長沙多次會戰(zhàn)的陸軍第四軍,因在長衡會戰(zhàn)中有棄長沙城的嫌疑,時任軍長張德能被槍斃,多名師長被降職。這很可能也是乙酉年,給眾陣亡將士修集體墓時如此低調(diào)的主要原因。

墳前兩米處仰面躺著一塊石碑,石碑上“光榮萬世”四個字伴著落葉和些許青苔、點點陽光以及樹葉的影子,這是墓前碑欄被破壞后丟在一旁的。旁邊還丟著一只上世紀(jì)80年代常見的水泥筑的蛤蟆狀的垃圾桶。

長沙籍知名學(xué)者楊樹達的墓也是很多人想找,但找了多次也找不到的。這位1956年去世的教授,曾執(zhí)教過北京師范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武漢大學(xué),后又回到長沙,先后執(zhí)教過湖南大學(xué)湖南師范大學(xué)

他最后的歸宿,在知新村后面的戰(zhàn)壕下方。3月26日下午2時左右,我們從湖南大學(xué)的集賢賓館后的岔路口,轉(zhuǎn)向東北,到了知新村后,走過最后一排平房,看到75歲的寧鄉(xiāng)人譚厚明和他老伴正在收他們曬的楓球——要下雨了。要把楓球曬了帶回寧鄉(xiāng)與新鮮茶葉一起“炕”的譚厚明夫婦,兒子在湖南大學(xué)工作。他們只知道后面的山上有墓,但他們不知道有沒有楊樹達的墓。在他們之前遇到的一個住在知新村的大姐也只知道有個林修梅墓。

事實上,知新村后面山坡,從坡上的戰(zhàn)壕到坡下的平房,高大的楓香與香樟下安息的逝者有數(shù)十人之多。其中,有林修梅、龔憲、彭實猷等民國軍人,也有楊樹達、易鼎新(電氣學(xué)家和電工專家,曾任湖南大學(xué)校長)、繆恩釗、李蕃熙等教育界人士。

彭實猷是字,他的名是光閭,彭珮云的伯父,這個1928年在北伐中陣亡的上校團長遷歸岳麓山時,譚延闿題詞“氣壯山河”和“功垂竹帛”。他的墓葬方位,石欄上顯示是“壬山丙向”。“功垂竹帛”的彭實猷后方二十余米處,一個陡坡上去,便是落滿了樟樹葉的楊樹達棲身之所。

岳麓山墓名錄二(不完全,2015年4月整理更新)

更多的墓和故事,被淡忘或已成迷

3月30日,赫石坡南側(cè),七十三軍抗戰(zhàn)陣亡將士公墓和一條不知名溪水的北側(cè),一處開滿黃色毛莨花的狹小平地,高高挺立的七十三軍七十七師抗日陣亡將士紀(jì)念碑在下午雨后的光和潺潺流水聲中泛出滄桑的青色。它的旁邊,隆起一個形似岳飛母親姚太夫人墓的半球形墳包。墳包上,青苔沿麻石之間的縫隙蔓延。墳前墓碑,沒有刻安葬和立碑時間,也沒說明立碑人是誰,只一行簡單的“田廣真之墓”。

截止到2010年3月,即使是岳麓山公園管理處文物管理科的科長胡滔滔,都還未能知曉田廣真的真實身份。胡滔滔知道七十七師的師長是鳳凰人田君健,但對這個田廣真,除了推測和七十七師有莫大淵源外,別的一無所知。在報紙上公開征集墓主身份之后,有田君健的后人告訴胡滔滔,田廣真即田君健。田君健是七十七師的最后一任師長,1947年2月,曾參加淞滬會戰(zhàn)、長沙會戰(zhàn)、長衡會戰(zhàn)的七十三軍在萊蕪全軍覆沒,七十七師師長田君健陣亡。

那次征集墓主線索,除了這個田廣真外,還有劉道一墓附近的莫師長墓、五輪塔下的閻松年墓、高技青墓旁“奉令公葬”的萬貴先。隨著時間的流逝,岳麓山上更多的墓,墓主和故事被人淡忘乃至遺忘。

岳麓山公園東門滑道的東南側(cè),湖南師范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下稱湖師大新傳院)的西墻外,“易界”“李界”“張界”“黃界”“楊界”“劉界”“郭界”“胡界”等界碑藏身林木越來越密的樹林,有些大半已經(jīng)深陷于泥土。這些界碑界定的山林曾經(jīng)的主人,蹤跡難尋。安息于這些山林的逝者,他們身前的事跡,僅能從墓碑上的只言片語探知一二。

湖師大新傳院西墻外的小徑旁,碑前有一盜洞的蕭榮華被葬于民國廿八年臘月,給他下葬立碑的,是他的三個侄子,永強、永定和永曙。這個蕭榮華是民國時的湘菜大師蕭榮華嗎?

蕭榮華墓附近,光緒甲午年冬月,一個墓碑上看不清名字的僧人安葬了他的師叔有心居士。有心居士附近,一個叫李文君的女子在民國癸酉年清明葬下了她的胞兄李文達。

湖南師范大學(xué)有景德村、景德路,但古寺景德堂在何處卻鮮有人知,甚至也鮮有人知在今湖師大的校園內(nèi)曾有景德堂。3月23日下午,陣雨后,我在新傳院西墻外的小徑旁看到了一個景德堂的上僧的墓碑,碑只剩三分之二截,上僧是在民國六年正月的某日由他的皈依弟子在岳麓山二里半段的山腳下安葬的。

一個叫胡銀貞的女子,我查到周南女子中學(xué)26班(1935-1938年)的花名冊中有這個名字。如果周南的那個叫“胡銀貞”的女生就是我在墓碑上看到的女子,那她在她初中畢業(yè)那年,就以她的名義把她的姐姐胡貴貞安葬在胡界。

在彭實猷墓東北側(cè)的小徑旁,有個墓碑,這個墓碑的主人是一個叫石坤元的學(xué)生,給他立碑的,是他湖南師范學(xué)院的同學(xué),立碑時間則是1955年的6月。這個石坤元是誰?他來自哪里?葬他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哪里?

赫石坡歸宿亭東北側(cè),一條幾被樹木淹沒的石徑旁,八根高高的石柱和一個墓碑被更高的楓樹松樹遮擋,即使從近旁走過,稍不留意也會錯過。這些刻有對聯(lián)的石柱和墓碑的主人是一個來自攸縣的叫龍均甫的逝者。“生王之頭不若死士”“明德之后必有達人”,其中兩根柱子上刻著這樣的對聯(lián)。有人推測墓主龍均甫是明德中學(xué)董事龍璋的一位先人。但這位先人的事跡,即使是長沙西園龍家的后人,也幾乎一無所知。

時間帶走了這些逝者。我們熱愛著的山林,即他們的最后歸宿,哪天如遇見,請輕聲走過。

岳麓山墓名錄三(不完全,2015年4月整理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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