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說說魯迅家族的一筆“秘密”資產(chǎn)

魯迅十幾歲時,家中連遭劫難,先是他的祖父周福清因為科場舞弊案判了死緩(斬監(jiān)候),家中花錢打點,才保住命,在杭州坐牢。

然后是魯迅父親病倒,請醫(yī)問藥,還是醫(yī)治無效去世了。

周家雖然有些家底,也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家中的積蓄花光了,只能賣房賣地……

周家雖然敗落了,房子在紹興城還是首屈一指,一座向南的大宅院,大門高大氣派,大廳敞亮豪華,房屋足有幾十間,后面還有一個三畝大的園子——百草園。

但是!魯迅家的房子賣不了。

魯迅家的老祖宗早就預(yù)料到將來某一天,不肖子孫淪落到賣房賣地的地步,為了防止兒孫不會沒房住,沒飯吃,老祖宗殫精竭慮,想好了應(yīng)對之策。

周家新臺門六房,各房的房子交錯分布,一家一戶,想賣也賣不了,要賣只能六房聯(lián)合起來一起賣。

要想六房一起賣,只能六房全都衰落以后,才會一致通過。

只要有幾家興旺的,房子就賣不了。所以魯迅出生時,周家新臺門六房,有幾房已經(jīng)衰落,靠著跑當(dāng)、借債度日,也賣不了房子。

魯迅家只能賣地。

魯迅出生時,家中有四五十畝水田。浙江紹興,地少人稠,土地精耕細(xì)作,產(chǎn)量高,收的租子也多。魯迅一家,加上丫環(huán)、奶媽、廚娘、幫工,總共十幾口人,四五十畝水田收上來的租子還是很夠吃的。

家中出事以后,魯迅家賣了一半田地,剩下二十畝,不敢再賣了,再賣就不夠吃。

在魯迅祖父沒出事以前,周家新臺門六房,魯迅家的家境是最好。魯迅祖父周福清同治十年考中進士,在江西做過知縣,在朝廷做過內(nèi)閣中書。雖然沒弄到大錢,總是有進益的。

別的幾房子孫,讀書不成,又不肯做工、務(wù)農(nóng),閑得沒事還染上大煙癮,坐吃山空。他們自家的田地早就賣得所剩無幾。

魯迅祖父歸家丁憂時,看到這群周家不肖子孫,氣得追著打他們。

這些周家不肖子孫的生活來源,除了跑當(dāng)鋪、借債,就是等一個美差——大祭祀值年。

圖:魯迅故居大廳

關(guān)于周家的“大祭祀值年”,魯迅在小說《故鄉(xiāng)》中談過:

“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jié)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p>

《故鄉(xiāng)》雖然是小說,背景卻是真實的,魯迅家族確實有個祭祀值年。

在說魯迅家庭的祭祀值年以前,先說說魯迅家族。

魯迅家族在紹興是名門望族,有三座氣派的大宅院——老臺門、新臺門、過橋臺門。

三座臺門里住著的周氏子孫是同一個老祖宗,分屬三大房,隨著子孫增加,每房又派生出三小房。

古人講究“慎終追遠(yuǎn)”,祭祀祖宗是頭等大事。

三座臺門里的周家子孫是同一個老祖宗,就由各房輪流祭祀祖宗,每房輪值一年,這個祭祀叫“致公祭”。

“致公祭”二十七年輪值一次。

魯迅在《故鄉(xiāng)》中說的“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的“大祭祀的值年”,大致上對應(yīng)致公祭。

不過,小說與實際生活總是有出入。實際上,閏土(現(xiàn)實人物是章運水)與父親去幫工的是魯迅家族的另一個祭祀——“佩公祭”。

“佩公祭”是祭祀周家九世祖,這是周家三大房之一“致”字房的祖宗,只“智”字房輪值,九年輪一次。

大祭祀非常隆重,從前年年尾到第二年年終,每逢節(jié)日、忌日,都要殺雞殺魚,準(zhǔn)備豐盛祭品。

魯迅家祭祀那一年,恰逢魯迅曾祖母去世,周家大廳停放魯迅祖母的遺體,祖宗神像移到了大廳西南的大書房

隨著祖宗神像移過去的還有大供桌上擺著的“古銅五事”:銅香爐、銅燭臺、銅花瓶。這些祭器高大精美,分量很重,很值錢。

魯迅曾祖母是周氏家族年齡最大的長輩,喪事很隆重,吊喪的親友進進出出。魯迅家怕丟失祭器,就讓“閏土”父親把閏土也帶來,一個幫工,一個看管祭器。

這樣看來,“大祭祀的值年”是苦差,出錢出力,不小心丟了祭器還要受族人的埋怨。

為什么前面說是“美差”呢?

周家老祖宗早就想到——將來會有些不肖子孫,飯都吃不上,哪還有錢祭祀祖宗?要想讓祖宗永享祭祀,就要自己想辦法——

設(shè)立“祭祀基金”。

小農(nóng)時代,土地是最保值的。所以祭祀基金的通常形式是“祭田”。

老祖宗指定一塊土地為祭祀專用田,輪到誰家祭祀,誰家享有這塊田地上的收益。

祭田沒有標(biāo)準(zhǔn),小富之家,祭田一兩畝,巨富之家,上千畝也有。

從周家三座大臺門,可以想象周家當(dāng)年的繁盛,祭田是少不了的。

據(jù)魯迅之弟周建人說:周家“致公祭”有三百多畝田,“佩公祭”有一百六十多畝田。

可以想象,“大祭祀值年”,祭品再豐盛,祭祀次數(shù)再多,也不會把這么多田地上的地租都花光,總會有一筆節(jié)余。

如果動動腦子,在祭品上下點功夫,弄得表面上很好看,實際上所費不多,節(jié)余會更多。

對那些富貴發(fā)達的周氏子孫來說,當(dāng)然不屑于此,對那些落魄的周氏子孫來說,這是趴南墻盼著的美差。

不過,魯迅家1896年那次“佩公祭”,實際是“立”字房輪值。“立”字房的子京預(yù)先把這年的田租抵押,換錢花光了。

魯迅父親只好替他值年。田租被別人花光,自己還要準(zhǔn)備祭品,對魯迅家來說,吃力不討好。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不肖子孫沒錢可祭,又不能讓祖宗失去祭祀,只能由別的子弟代祭。

大家族,興盛時可以互相幫扶,互相提攜,衰敗時互相掣肘,撒扯不開。

若是一兩房日子不行,其它各房日子興旺,還可以幫扶一把。往往到末世,哪家也是剜肉補瘡,拆西墻補東墻,誰也幫不了誰。

生在末世的孩子,一腔怨憤,一肚子凄涼,他們感受到的不是人性之善,而是人性之惡,從魯迅到張愛玲,無不如此。

圖:魯迅母親與兒子、兒媳

紅樓夢》中有個情節(jié)“秦可卿托夢”,也跟“祭田”有關(guān)。

秦可卿臨終前,托夢于王熙鳳:賈府的繁盛時期即將過去,要提前做好打算,以免將來祖宗沒的祭祀,兒孫沒的學(xué)上。

她給王熙鳳出的主意是:

第一:在祖墳附近多買些田莊、房舍。

第二:把賈府的私塾搬到墳莊上去。

秦可卿讓王熙鳳買的田莊、房舍就是祭祀祖宗的祭田、墳莊。賈府的田地真不少,寧國府七八個田莊,榮國府比這還要多。寧榮兩府,最保守估計也有一兩萬畝田地。

但是,一旦犯了罪,皇帝下令抄家,這些田產(chǎn)是要抄沒的。

而祭田,是全家族公共資產(chǎn),祭祀的是全家族的共同祖宗,不能因為某一房犯罪,讓其它各房也不能祭祖。

只抄沒犯罪那一房的祭田?也不好操作。有的家族祭田只有一兩畝,家族倒有上百人,把他那份祭田分割出來,還不分割成本的。

皇帝以儒家思想治國,就要帶頭響應(yīng)“慎終追遠(yuǎn)”的儒家精神,只要不是謀大逆,不能牽連祖宗。

《戰(zhàn)國策》中觸龍對趙太后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這句話,古今同理。

現(xiàn)在的孩子剛出生,父母就籌劃買學(xué)區(qū)房。收入增加,就考慮給孩子買基金,買保險

過去的父母也是考慮給孩子買基金,買保險,在農(nóng)業(yè)時代最保險的就是土地。父母有了錢,就買房買地,保障子孫后代有房住,有飯吃。

然而父母這樣為子女著想,也不能保證子孫代代都爭氣。

繁盛過后,總會衰敗,總會到某一代,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

1919年,魯迅家所在的周家新臺門就再也維持不住,六房共同把新臺門賣給一戶姓朱的人家,每家領(lǐng)了一筆大洋

魯迅兄弟在北京買了一座四合院,雖比不上周家新臺門的氣派,一家人住著也綽綽有余。

圖:魯迅兄弟在北京八道灣胡同買的四合院

想來衰敗也無須嗟嘆,日月盈虧,天道循環(huán),一棵大樹倒下去,枝杈落一地,總有些會落地生根,長成新的樹。

就魯迅來說,如果不是家族衰敗,他很可能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的少爺,而不會成為一員文壇巨匠。

作者:葉何其:喜歡文史,愛好八卦,關(guān)注女性與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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