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之美
文/盧曉菡
3000多年前，甲骨文、金文、石刻文、簡帛朱墨等各種文字相繼在中國古老的大地上出現(xiàn)， 篆、隸、真、行、草等字體在數(shù)百種雜體中脫穎定型，書法藝術(shù)開始次第有序地發(fā)展。
彼時的士人，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不管題匾立碑、考經(jīng)校籍，抑或作詩賦詞、寄書傳帖，筆墨未曾一日離手，書寫成為他們與時代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的直接方式。而寫一手好字，不僅是他們的進身之階，也是其磨煉心性、彼此間交游往來的風(fēng)雅韻事。
王賓中丁?王往逐兕涂朱卜骨刻辭 商
時至今日，書法藝術(shù)的養(yǎng)成和傳習(xí)，依然深藏于江河湖海。 那些立定揮毫?xí)癫?，或懸腕俯首寫小楷的瞬間，構(gòu)成了中國人世世代代的文化景觀。在信息發(fā)達的當下，鄭重地洗手研墨、提筆寫字，不再只是傳情表意的方式，而上升為一種美學(xué)的創(chuàng)造。
林語堂曾言：“只有在書法上，我們才能夠看到中國人藝術(shù)心靈的極致?！蹦敲?，延續(xù)千年的中國書法，究竟美在何處？
曹全碑 漢
進入歷史的切面，或生活的瞬間
今人面對一幅古人的書法作品時，往往先從辨識其文字內(nèi)容開始。畢竟 對于先民來說，書寫最初的目的就是記錄和傳達。了解他們究竟在何種境遇下寫了什么，是認識一幅書法作品最直接、最易行的方式之一。
這首先要談到“碑”與“帖”兩種不同的載體。 無論是斷壁殘垣上墨痕斑駁漫漶的碑文，還是典籍展廳中供人無限臆測神往的書帖，其間的一撇一捺，都是從歷史深處走來，有著對抗時間的強大力量。
嶧山碑（局部） 秦 李斯（傳）
碑書往往承載著記載千秋的大業(yè)。匠人們刻碑以追述天下興亡、記敘先祖生平、歌頌偉人功德，因此書風(fēng)大多莊重嚴整、氣勢恢宏。碑文的刻畫通常融入了工匠的藝術(shù)情趣，有極濃的金石意味，非毛筆書寫所能觸及。
譬如秦朝李斯的《嶧山刻石》。全文歌頌了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廢分封、立郡縣的功績，字跡橫平豎直、布白整齊，筆畫挺勻剛健、章法秩序井然，處處彰顯了當年“車同軌、書同文”的國策下，嬴政御宇四海的氣魄。
乙瑛碑 漢
相較而言， “帖”則更像古人寫的一張字條、一個便箋，多記敘日?，嵥樾∈拢瑫鴮憰r往往隨性而動，因此筆意更加放逸飛揚、活潑自由。
唐代《苦筍帖》尤其可愛。這件作品連同署名只有14個字：“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懷素上?！彼巧藨阉貙懡o朋友的短信，告知友人筍和茶都極好，趕快來分享。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間，有一絲欣喜和迫切，還有掩飾不住的倜儻自得。這本是懷素一生中微不足道的只字片語，是一張隨手寫就的“信箋”，卻被后世傳為“禪茶一味”的美談。
苦筍貼 唐 懷素
而 “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里最令人稱道的，除了王羲之醉酒后愈加遒媚飄逸、酣暢自如的字體，當然還屬“極視聽之娛”的內(nèi)容表達。距離《蘭亭序》問世已有1600多年，如今該書真跡已無處可尋，但彼時文人悠游山野的風(fēng)習(xí)情趣卻隨著這幅描摹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的風(fēng)俗圖卷永葆鮮活。
同樣名滿天下的《祭侄文稿》，寫的是家事，也是國事。那是一個叔父對慘死于安史之亂的侄兒的沉痛悼念，也是那段兵荒馬亂、叛軍四起的歷史的橫切面。那些顛倒錯落、涂改圈畫的凌亂筆勢，將個人命運在歷史廢墟上的蒼涼感與幻滅感書寫得觸目驚心、歷歷在目。后來，這篇文稿被顏真卿用楷書又正式謄寫了一遍，焚化于家族祭奠儀式上，以追悼亡魂。而 國破家亡境遇下個人的犧牲和承擔(dān)，則被最真實、完整地保留在了這永恒不滅的“草稿”里。
祭侄文稿（局部） 唐 顏真卿
所以，書法何以打動人，成為一種不可替代的審美符號？想來是因為它作為一個個樣本，承載了那些驚心動魄的歷史瞬間，封存了那些久遠年代里不為人知的風(fēng)情、面貌，事無巨細地記錄了祖輩生動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你借由親近它們、觀賞它們、心摹手追它們，得以進入那些不可能“在場”的時刻，并由此獲得自身的文化認同感，讓自己的淵源有跡可索、有根可尋。
有永恒的自然造化，也有即興之美
蔡邕《九勢》中所謂“書肇于自然”，說的是書法脫離文字內(nèi)涵后的抽象形式美。書法家并不如實描摹自然萬象，卻長于通過觀察建筑的形態(tài)輪廓、墻垣上雨水的流痕、山水的走勢、舞者的動作姿態(tài)……來提取 這些自然萬象中的種種美感，幻化成胸中的養(yǎng)料，最后凝練成筆端的線條——此亦張懷瓘《書議》中所言“囊括萬殊，裁成一相”之境界。
宣示表 晉 鐘繇
相傳衛(wèi)夫人教王羲之學(xué)習(xí)書法，常帶他去野外觀察自然：看，那“點”如高崖墜石，“橫”如千里陣云，“豎”如萬歲枯藤……王羲之由此獲得啟發(fā)，書藝逐漸登峰造極。張旭的草書以雄渾奔放的氣概、縱橫捭闔的筆姿和恣肆不羈的勢態(tài)為世人所看重。那些似金蛇狂舞、又如虎踞龍盤的書寫意境，據(jù)說是其觀摩公孫大娘舞劍而習(xí)得。黃庭堅晚年行至三峽水岸處，看船夫擺動雙臂蕩槳而領(lǐng)悟了筆法。他后來舒展蒼勁的筆畫力道，亦即溯流而上的結(jié)果。
及至“懸針、垂露”，“奔雷、墜石”，“鴻飛、獸駭”，“鸞舞、蛇驚”，“絕岸、頹峰”，“重若崩云，輕如蟬翼”……這些《書譜》里關(guān)于書法美學(xué)的大量比喻，已經(jīng)把書法家在自然造化中得到的啟示揭示無疑。 這些于單字筆畫細處的模仿，完成了書者體察世界后的輸出過程，是其對天地萬象高度的提純和營構(gòu)，也是古人對書法美學(xué)的一種實踐。
冠軍貼（局部） 漢 張芝
然后是布局。從“點”開始，一元復(fù)始，開啟鴻蒙之初的存在，以其確立一幅字的速度、力量、重量；再以“線”綿延、發(fā)展、構(gòu)造成有獨立生命的“字”；最后累“字”而成“篇”，完成全篇的氣韻……這點與點之間的呼應(yīng)、字與字之間的顧盼、行與行之間的進退，便是人們常說的由“筆勢”“體勢”到“氣勢”的生發(fā)和進階。
這一操練過程，不僅體現(xiàn)了先人對空間營造、謀篇布局的理解，還令其在日復(fù)一日的書寫過程中，不斷地演練著陰與陽、顯與藏、輕與重、虛與實、動與靜的人生功課。
蘇軾曾說：“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不可復(fù)制和意外偶得，也是書法審美的重要內(nèi)涵。
蘭亭序（局部） 晉 王羲之
王羲之醉酒后寫就的《蘭亭序》，連他自己酒醒后都復(fù)寫數(shù)十遍而不可得，以致令他感慨道，寫字有時還真是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
此言不差。那未曾刻意設(shè)計和演練的點畫撇捺或許可以描摹謄抄，但整個篇幅中一氣呵成的氣韻卻是“有如神助”而得之。
那些運筆走勢連同涂改墨漬一起，是欣于當下之所遇，是廣袤時空里的放浪形骸，如同翩躚驚鴻，呈現(xiàn)了書法家經(jīng)年累月嚴格法度訓(xùn)練之后的放松與解脫，以及在神游天地間的心境里，“心手雙暢”碰撞出的毫不做作、不加掩飾的真情流露——它既在掌握之中，又不可預(yù)測、充滿意外。
九成宮醴泉銘 唐 歐陽詢
見眾生性情，也將自我安頓
“流美者，人也?！辩婔碓?000多年前寫下的句子，成為歷代書家再三強調(diào)的箴言，與英國藝術(shù)史家貢布里?！皼]有藝術(shù)，只有藝術(shù)家”的言論如出一轍。說到底，字為心跡，是個體生命修為的結(jié)果。亦如古人把字叫作“千里面目”——一幅書作上顯現(xiàn)的，不僅是個人胸中的品格學(xué)識、手底的功夫技巧，還有他行走過的千山萬水、他遇見的人與事，以及落定身心的當下。
而領(lǐng)略書法審美的關(guān)鍵，便是借由這些萬千面貌的字，窺見書法家靈魂深處隱秘的風(fēng)景——他際遇的起伏、他的來處和歸途。
寒食帖（局部） 宋 蘇軾
于是，你在《寒食帖》里看到的不止時而沉郁、時而尖銳的線條，還有被流放黃州時郁悒苦悶、饑寒交迫的蘇軾；你在《喪亂帖》里看見的不止利刃般的行草轉(zhuǎn)折，還有那個在時代喪亂中祖墳被踐踏、痛心疾首到哽咽不知所言的王羲之；你在《七律詩軸》中看見的也不再是奇詭頓挫的筆痕，而是徐渭一生焦慮、躁郁、狂亂的生命調(diào)性……
喪亂帖 晉 王羲之
蔡邕在他的《筆論》里說：“書法，散也?！睍鴮懯且环N出口，“散”的是性情和懷抱，是流動全身心的悲喜氣息，是一個人在面臨人生選擇時仰賴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所謂“意在筆先”，是因為淤積在胸中的情感與體悟洶涌澎湃，筆下才會如行云流水一般，有了動靜行止的節(jié)奏和律動。
所以即使是善于隱藏自我的人，也無法在他的書寫中全然掩飾自己。 他的剛硬、他的鋒芒、他的世故、他的羸弱、他的孤注一擲、他的委曲求全……都被一一誠實地投射在筆下，任觀者一覽無余。因而，趙孟頫雖登上了書法的至尊之境，卻終究在氣節(jié)上輸給了顏真卿；董其昌則在后人的頂禮膜拜與唾棄詆毀間，度過了始終無法蓋棺定論的一個又一個百年。
洛神賦（局部） 元 趙孟頫
說到底，“九宮格”所框定和照見的，始終是一個人的性情與品格。在此意義上講，相較需要束縛自我、精確計算的楷書，形式險絕的行草或許更加高蹈。它隱藏著對標準和典范的抵抗，隱藏著對規(guī)矩和章法的叛逆。它將“人”置于技巧之上，筆隨心行，是以擺脫法度的捆綁，讓人回到書寫中，完成最真實的自己。
因其如此，欣賞一幅書法作品最令人盡興的時刻，是發(fā)生在真真切切“見字如面”的瞬間——是穿透紙上抽象的筆畫，隔著時空，跟寫字的那個人相會、印心、長談……
杜甫醉歌行詩（局部） 明 董其昌
石濤在《畫語錄》里說：“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边@大概也是寫字的人最歡愉的時刻，它為其提供了一種靜定自處、妥善安放身心的方式——每每添紙?zhí)峁P，都仿佛遁入一個久遠、空曠、清凈的世界，讓人看到書法審美的至高處風(fēng)景。
你要立定精神、全神貫注、鄭重其事地投入其中，凈手、靜坐、磨墨、濡濕毛筆，讓筆鋒在紙上隨著意念起承轉(zhuǎn)合。
這一刻，個體得以脫離塵俗冗事之外，人與紙張之間，似乎鋪展開一個縱深無度的空間。如同清空自己后，行至高山流水間，看波瀾起伏，看溝壑連綿。而你經(jīng)由那一筆一畫的琢磨、錘煉、安頓，一些難以釋懷的痛苦或許就能在筆尖被釋放，一些無法遣散的焦灼也許能被紙絹所平復(fù)，一些膠著和脫離控制的矛盾、困境，大抵也能被水墨稀釋、沖淡……
小戎詩（局部） 吳昌碩 清
莊子思想的核心之一，是“以藝入道”。想必，這個護持自我而得“大自在”的過程，也即美的完成。
—END —
本文摘自2021年《讀者欣賞》2-3期書法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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