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人文地理丨尋訪北塔山草原故道(下)

河南信陽人老簡,50多歲,中等個,略瘦,他是烏拉斯臺口岸小商店的店主。整個口岸,只有他這一家小商店,叫小賣部也行,因為店子實在很小。店址在一排破敗平房的第三間,其余的房間都被釘死,或完全敞開,里面長著雜草,堆滿雜物,滿地野貓糞便。老簡勉為其難地撐著這個小小的門面,從上世紀的1983年來到這里,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十幾平方米面積的小店內,分成兩塊空間,里面的空間有一張木床,有案板、鐵爐子和鍋碗瓢盆,這是他的起居室。他的家在烏魯木齊米東區(qū),為了生計,他長期在500多公里外的北塔山打理這個小店。就我的觀察,他的生意非常冷清,全部顧客,除口岸有數(shù)的工作人員外,偶爾來一下的牧民,剩下的就是施工隊的那些民工。施工隊是甘肅武威來的,約有30人,兩年前來到烏拉斯臺,蓋海關樓和接待餐廳,現(xiàn)在工程接近竣工。施工隊的年輕人在漆黑的長夜里沒有任何消遣的場所和渠道,就買老簡店的燒酒澆愁,不時發(fā)出狼嚎般的怪叫。

老簡商店的貨品五花八門,琳瑯滿目,擺置堆放在貨架和板臺上,比較顯眼的是各色香煙,外煙居多,有萬寶路、駱駝、老船長、日本黑貓、老鷹、俄煙杜卡特等,煙客們都說是假煙,老簡一口咬定是真貨。還有沃特卡,也有很多品種,最便宜的一種也得90多元人民幣,遠高于俄羅斯國內沃特卡價格。他的沃特卡還有箱裝的,板臺上擺了幾十箱,全都銷不出去,更糟糕的是他還有上千箱壓在烏魯木齊的紅雁池電廠庫房里。這些沃特卡是蘇聯(lián)解體時,電廠為搶商機特意上馬突擊生產的,他以為口岸好向蒙古國和俄羅斯銷售,盲目訂貨,結果由于中國出口的沃特卡在蒙古國喝死了人,蒙古國不再進口中國沃特卡,他的存貨從此積壓下來,一件也銷不出去。

口岸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通商貨運車輛過往了,這樣的冷清局面,已經持續(xù)了好幾年,但在5至6年前,從90年代起,烏拉斯臺口岸有十幾年的繁榮期,繁榮到了瘋狂的程度,主要是羊絨的走熱。羊絨在中國的高價市場需求,讓蒙古國的羊絨販子受到莫大的鼓舞,潮水般地擁向烏拉斯臺,中國內地的收購商也紛至沓來,尤以回商居多,個個都提著錢箱子,帶著保鏢前來。老簡說那時的烏拉斯臺口岸漫山遍野都是帳篷和人,小飯館有幾十家,所有的房子里都住滿了想要發(fā)財?shù)娜?由于大家都有了錢,物價飛漲,一瓶啤酒,一個面包,可以賣到100元人民幣。老簡有點懷念那個熱昏的年代,所有的人都為錢狂,錢也真是好賺,他的小賣部生意爆好,可惜這樣的好時光永不再來了。

老簡對口岸的蕭條,直接的解釋是羊絨風光不再,蒙古國的好東西本來就不多,現(xiàn)在更不稀罕了。再就是兩國關系緊張,國與國關系不好,肯定要影響到對外貿易。后面這個原因,早成公開的秘密。

在烏拉斯臺的幾座山上,我們確實看到了幾十年前,上百年前的戰(zhàn)壕和碉堡,彈痕累累的巖石和生銹的彈頭,這些戰(zhàn)爭遺址,提醒今天的我們,國家利益至上,祖國的神圣領土,寸土必爭,絕不可侵犯。這鋼鐵般的意志,我在邊防連看到了具體的體現(xiàn)。我們的邊防連隊,裝備先進,紀律嚴明,作風硬朗,雷厲風行,任何來犯之敵敢有犯境之舉,必將被擊得粉碎。在連史館參觀和與官兵交談,我們又看到一種大國風范和浩然大氣。我們的連隊和蒙古國邊防部隊,一直保持著較友好的往來,除定期會晤,每年年節(jié),還有聯(lián)歡活動。邊境是比較安寧的。在牧業(yè)三連,我看到的是哈薩克牧民的滿滿的自豪感。這里的牧民配合邊防連,擔負90公里國境線的巡邏任務,守土有責深入人心。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喜歡穿軍裝,與邊防連親如一家,保家衛(wèi)國的信念根深蒂固。

我在小商店買了兩次零食,和他聊了起來,說起了故道,他說:“那條道好找得很,就在東邊山間,幾公里路,不遠。”

他朝東面的群山指了指,我便相信了他的話,他是一個小商人,知道百年前的駝運商道,應該是情理中的事。

我決定踏訪老簡說的那條故道。老簡看我的態(tài)度認真,便勸我放棄,說那地方說近不近,還有狼窩,很危險。昌吉州外事辦的沙副主任告訴我,山里有狼的確是真的,某年,附近的山野里有7頭野放的牛被狼咬死,牛的皮毛骨骼都在,橫臥草叢,外表上看好像睡著了一樣,但肚子所有臟器和肉都被掏空,足見北塔山狼的狡猾和兇殘。但是我的決心已定,老簡看阻攔不行,便讓我結伴而行,還要帶著棍子和打火機,以便應急之用。

我找了四個人同行,都持了打狼棍,沿溝進入東面群山,很快就體驗到山路的艱難,還有亂山帶給人的迷惘和困惑。山溝蜿蜒曲折,互不連結,形不成長驅的通道,隨時在前路上出現(xiàn)陡壁形成的屏障,愈發(fā)增添地形的錯綜復雜。大半天過去了,我們的腳步還在山的迷陣中盤桓,同伴們開始打起了退堂鼓,認為印證一條早已不存在的故道沒有多少意義。我的信心也在一點一點地喪失,懷疑走到天黑也不一定能找到老簡說的那個地方。

后來,我突然覺得我們可能迷路了,在猶豫不決之中,我想起了駝夫趙發(fā),一個我在精神世界里相逢過很多次的人。在這猙獰荒蠻野山中再次想到趙發(fā),我不覺得奇怪,因為他也是一位迷路者。

距今100多年前,年輕的趙發(fā)是歸化城大商號“大盛魁”商運駝隊的一個普通駝夫,靠吃苦耐勞、忠厚守信贏得大掌柜的信任,讓他當了領駝人,趙發(fā)經過幾年的苦干,有了一百多峰駝的資本,完全可以自己獨立單干,但他感念大掌柜的栽培,不離商行,還把自己的駝只全部入了“大盛魁”的股,繼續(xù)為商行打拼。后來大掌柜決定派他帶領一支駝隊進軍西口外,開辟新的商路和商機,他接受了這個重要任務,率領一支近兩百峰駝的大駝隊,馱著京津百貨等貨品從歸化城出發(fā),歷經千難萬險,逶迤到了北套草原,在科布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境,駝隊俄商挑撥產生分裂,同時還遭遇狼災、火災、病患、瘟疫、盜賊等磨難,趙發(fā)不愿讓商號受損,將自己的全部股份賠付商號,令返回的駝夫向大掌柜交割清楚,在科布多干了兩年零活后,繼續(xù)西去,因迷路走錯了方向,本該奔古城子和北庭方向去的,卻走到了青河。他只好留下來,在青河一帶務農養(yǎng)畜,幾年后再南下,經北塔山到達奇臺縣破城子,重新開始新的創(chuàng)業(yè)。不久,歸化城“大盛魁”商行駝隊抵達古城子,和他接上了頭。大掌柜不忘他當年的貢獻和勞苦,請他重回商行,先前股份依然保留,仍讓他當領馱人,趙發(fā)婉拒,大掌柜知道他態(tài)度堅決,不再勉強他歸隊,贈他健駝30峰,重馱數(shù)架,趙發(fā)雖然沒有歸隊,卻一直在為商行的事業(yè)服務,無償提供貨棧,多次為商行駝隊帶路,還經常把自己的畜力借給駝隊和商行使用。大掌柜感其忠誠信義,至死視趙發(fā)為兄弟至交。

趙發(fā)的故事至今還在民間傳播,頌揚了一種義薄云天的情懷,同時還傳揚了那個時代積極進取、不畏勞苦的探索精神,無信不立的商業(yè)道德觀,在我閱讀奇臺縣有關文史資料的過程中,類似的故事在八大幫商人中經常發(fā)生,那個時代的商人看重人品節(jié)操、高風亮節(jié)、磊落光明,鄙視唯利是圖、見利忘義、不擇手段的行為,視誠信如生命,他們才是真正大寫的人。今天的從商者,應當好好聽聽他們的故事,認真想想他們的成功之道,會對自己的事業(yè)有所裨益。我沒有找到老簡說的草原故道,但在迷途中想到了趙發(fā)的故事,仍覺不虛此行。

回到下榻的寓所,意外看到磚墻上商店的商字,里面的八字少寫了,只有口在里面,我猜這字一定是老簡寫的,少了兩個筆劃的商字代表了老簡空落的心情,商人們面臨生意挫折時常常會有這樣頹喪的情緒。這情緒在我住的客房也留下了例證,一位客商在門上用鋼筆寫了兩行字,“陽光照不到烏拉斯臺,沒有希望,商人到此是走絕路”,心情之壞,精神之低落,從字跡的扭曲和煩躁中可以看得出來。我覺得這些容易頹喪的人,應當多到山頂上去看看,讓自己的視野開闊起來,胸襟寬廣起來,好好想想,商道先驅者們是如何排除萬難,勇往直前的吧!

在離開烏拉斯臺的這天,我再次登上了口岸旁邊的那座高峰,舉目四望,依然沒有看到那條穿過群山的草原故道,但我覺得找到找不到故道已經不重要,在莽莽蒼蒼的大地,它留下的痕印永遠不會抹去,無論怎樣的曲折坎坷,它都成為大地歷史的一個部分,只有對遼闊大地滿懷深情的人們,才能從它的豐厚蘊藏中獲取營養(yǎng)。

作者簡介

趙光鳴:湖南瀏陽北盛倉人。1958年隨父進疆。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曾任新疆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六屆全國委員。現(xiàn)居烏魯木齊市。已出版長篇小說《青氓》、《遷客騷人》、《亂營街》、《金牌樓》、《赤谷城》、《莎車》,《旱碼頭》等9 部,小說集《遠巢》、《絕活》、《死城之旅》、《郎庫山那個鬼地方》等8 部,電影兩部。代表作有《石坂屋》、《西邊的太陽》、《穴居之城》、《絕活》、《漢留營》,《帕米爾遠山的雪》等。為西部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

撰文/ 趙光鳴攝影/ 楊國秋田玉生

Hash:47b047d0e3c3311d67cba80263c7571b57d8862e

聲明:此文由 新疆人文地理 分享發(fā)布,并不意味本站贊同其觀點,文章內容僅供參考。此文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權益,請聯(lián)系我們 kefu@qq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