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長安城的唐人怎樣詩意地棲居?
考察大唐三百年的歷史,"住",是必須關注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而"住"的最佳標本,莫過于整齊規(guī)劃對稱布局的長安里坊。"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這是白居易登臨觀音臺眺望整座長安城時的所見所感,長安城的最初設計者宇文愷正是以一張圍棋盤一樣的城市布局,將110個里坊拱衛(wèi)于宮城與皇城周圍,而生活在這些里坊之間的百萬唐人們,則在這里筑宅建屋,栽竹植柳,上演了近三百年的大唐故事。
十字街與坊墻,建構起長安城的動與靜長安城的里坊以朱雀大街為界,東西各有五十五坊,街東屬萬年縣治,街西屬長安縣治,這110個里坊,并不是面積均等的,皇城以南三十六坊面積最小,而面積最大的坊位于皇城與宮城的東西兩側(cè)。盡管面積不均等,但從東西兩側(cè)里坊的布局上,又是規(guī)則有序的,這種規(guī)則有序,是用兩種方式被固化的,一個是坊墻,另一個便是"十字街"。鄭谷曾有詩云:"信馬歸來傍短墻",所謂的短墻,正是指將坊與坊之間實現(xiàn)物理間隔的屏障,這些坊墻有近三米厚,每個坊都被高高的坊墻圈成一個相對封閉的區(qū)域,除了皇城南朱雀門大街兩側(cè)的三十六小坊,因恐損斷地氣破壞風水,只在東西兩面各開一道城門之外,其余各坊都是東西南北四面各開一道坊門。出了坊門,面對的就是15米寬的大道,由于長安城的"棋盤式"設計,每個坊面對的都是規(guī)制齊整的十字街,正是這些十字街,構成了長安城錯落有致的經(jīng)緯線,使在長安生活的百萬唐人可以走出相對封閉的自已居住的里坊,讓整盤"棋"活起來,動起來。
曉聲隆隆催轉(zhuǎn)日,暮聲隆隆呼月出。
漢城黃柳映新簾,柏陵飛燕埋香骨。
——李賀《官街鼓》(節(jié)選)
李賀的這首《官街鼓》,描摹的正是長安諸坊啟閉坊門的狀態(tài)。如果說當初中央政府設立高高的坊墻,并三令五申禁止任何人突破坊墻侵街造屋,其目的在于使"逋亡奸偽無所容足",那么宵禁制度的施行,則讓長安城的每一坊成為便于控制的獨立的居住單元,"曉聲隆隆催轉(zhuǎn)日,暮聲隆隆呼月出",每天黃昏,街鼓響起,每個里坊的坊正都會命人將四門關閉,禁止人們出入,長安各條大街上人聲絕跡,直到第二天黎明四點多,坊門方可打開。如果違犯夜禁 ,只能"無家可歸",《太平廣記》曾講了一個故事,說是"唐天寶十二載冬,有司戈張無是居在布政坊。因行街中,夜鼓絕門閉,遂趨橋下而蜷。"沒有趕在坊門關閉之前回家的后果,只能是在橋下蜷縮一夜;歸家晚者如此,出門早的,同樣也不行,唐傳奇《任氏傳》寫了一個叫鄭生天的唐人將曉時辭別任氏后,"乃里門,門扃未發(fā)。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鄭子憩其簾下,坐以候鼓",由于晨鼓未敲,只能在胡人的一處餅攤等候晨鼓敲響之后,方能出得坊門。當然,日常的宵禁與封閉并不能限制娛樂至上的唐人,而中央政府也算"體恤民情",每年元宵節(jié)前后三天,坊門都徹夜開放,大可不必受限于暮鼓晨鐘。
權貴豪門"盛修第宅",閭里細民自得其樂星羅棋布的長安里坊,當然要承載著不同的功能,依據(jù)功能的劃分,這座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長安城可以分為住宅區(qū)、商業(yè)區(qū)和風景區(qū)三大類,我們不妨沿著這三類的功能劃分走進長安里坊,走進唐人的生活。
先來看看長安城住宅區(qū)。作為大唐帝都和國際化大都會,長安自然是高官顯爵權貴豪門的聚集之地,早在建國之初,唐太宗曾下令王公貴族的宅第要嚴格按照等級規(guī)定建造,不得逾矩,在這種尚儉之風的引領下,當時生活在長安城的官員和貴族們還不敢大興土木,有的大臣的居所甚至可以用寒酸來形容,《貞觀政要》記載,"岑文本為中書令,宅卑濕,無帷帳之飾","溫彥博為尚書右仆射,家貧無正寢,及薨,殯于旁室。太宗聞而嗟嘆,遽命所司為造",而一代諍臣魏徵,生活居所同樣簡樸逼仄,其宅內(nèi),"先無正堂,及遇疾,太宗時欲造小殿,而輟其材為徵營構,五日面就"。從這些記載來看,貞觀年間的臣僚們,在個人宅邸上還是相當簡樸的。然而,這種簡樸到了貞觀后期,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國力的強盛和唐太宗治世惰性的滋長,已經(jīng)開始逐漸走向奢靡,不僅太宗本人開始大修宮室,王公貴胄的宅邸也開始競奢斗富,當年"寵冠諸王"的魏王泰曾"盛修第宅",而有著擁立之功的尉遲敬德,更是"穿筑池臺,崇飾羅綺"。
長安貴族生活的里坊真正成為一片奢華之地,是從高宗、武后時期開始的。當時的朝中權貴、武后從父姊之子宗楚客,其第宅在皇城西側(cè)的醴泉坊,據(jù)說其"造一宅新成,皆是文柏為梁,沉香和紅粉以泥璧,開門則香氣蓬勃。"與宗楚客同在醴泉坊的武后之女太平公主,其第宅也極盡奢華,但看過宗楚客的豪宅之后,也自嘆弗如道:"觀其行坐處,我等浮生浪死。"而在唐代這幾個有名的公主中,中宗之女安樂公主的第宅要算最奢侈了,《太平廣記》載,安樂公主"奪百姓莊園,造定昆池四十九里,直抵南山,擬昆明池,累石為山,以象華岳,引為為澗,以象天津,飛閣步檐,斜橋磴道,被以錦繡,畫以丹青,飾以金銀,瑩以珠玉。又以九曲流杯池,作石蓮花臺,泉于臺中流出,窮天下之壯麗,言之難盡。"當這個被中宗寵壞了大唐公主建造一池都要和父皇的昆明池比拼奢華富麗,其宅邸的富麗堂皇更不消說。
當時間步入玄宗時代,王公貴胄高官顯爵們大興土木營建私宅的熱情更是甚囂塵上。宜陽坊內(nèi),憑著裙帶關系上位的楊國忠和虢國夫人、韓國夫人、秦國夫人"構連甲第,土木被綈繡,棟宇之盛,兩都莫比",這些新貴們大興攀比之風,"諸姨五家第舍聯(lián)互,擬憲宮禁,率一堂費緡千萬。見宅第有勝者,則壞復造,務以環(huán)侈相夸詡,土木工不息",一時間,宜陽坊內(nèi),成為天天土木不息的工地,拼奢比闊的舞臺。而被玄宗寵幸的又何止楊氏一門,為了籠絡安祿山,玄宗曾下旨在親仁坊南街為其筑宅,特"敕所司窮極華麗,不限財物,堂隍院宇","匼帀詰曲,窗牖綺疏,高臺曲池,宛若天造,幃帳幔幕,充牣其中。至于廚廄之內(nèi),亦以金銀飾其器,雖宮中服御殆不及也。"然而,玄宗愈是對安祿山寵幸至此,就愈撐大了這個胖子的胃口,他最終要奪取的,已是一個帝國的江山。
王公貴族們營建私宅的熱情幾乎貫穿了唐帝國的始終,即便經(jīng)過安史之亂,這些權貴們也沒有停止對美宅的追求,郭子儀的宅邸可以大到"家人三千,相出入者不知其居",而文宗時的翰林承旨學士王源中,甚至在家中建了球場,正是這樣的奢華之風,也直接影響了長安城市的富商名流甚至普通庶民的居住觀念。生活在懷德坊的富商鄒鳳熾,宅第極盡奢華,長安富民羅會,也是"館舍甚麗",而一生不得美官居住在延壽坊的詩人賈島,盡管生活俸祿不同與貴胄富賈們同日而語,但同樣在院中蓋起小樓,庭院之中,竹樹環(huán)合,"寄居延壽里,為與延康鄰。不愛延康里,愛此里中人。人非十年故,人非九族親。人有不朽語,得之煙山春。"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賈島,在物質(zhì)條件不能達到的時候,也要營造一個相對舒適的精神院落,在這個院落中,苦吟終日,自得其樂。
火爆的旅邸業(yè),繁榮的工商業(yè)"旅館月宿永,閉扃云思興",在長安里坊的住宅功能中,旅邸業(yè)的興盛和相當于駐京辦性質(zhì)的進奏院的設置,也在豐富著長安城的人居樣貌,集中在務本、崇義、長興、永興、平康等毗鄰皇城十坊的進奏院,接納著往來京城的地方官員,而設置在靖安、親仁、道政、宣平等各大坊中的旅館驛站,則寄住著遠來趕考的舉子,貿(mào)易經(jīng)商的行賈。當然,長安城中唐人的密集流處之所,還有兩處重要的工商業(yè)區(qū)——東市和西市,這兩處基于隋建大興城時所設的工商業(yè)聚集地,到了唐朝,已是相當繁華熱鬧,"街市內(nèi)是貨財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積集。"東市西市,由于所處周邊居住人口層級有別,因此在商業(yè)功能上,也有所不同,由于長安的三大宮殿有兩座都在偏東位置,官員們了為了朝謁方便,也大多將宅邸建在了皇宮東部,加之進奏院也主要分布于東市附近,因此,東市的消費層級相對高些,當然,若論消費人口,西市則更多一些,很多經(jīng)由絲綢之路來到長安的西域商人,首先都要落腳西市,從而帶熱了整個西市的商業(yè)貿(mào)易。當喧囂的兩市從日出開始,便迎迓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唐人和西域商旅,當秤行、藥行、絹行、筆行、鐵行等五花八門的商業(yè)行當在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構筑起長安的繁華,東市西市,已經(jīng)成為唐帝國物阜民豐的最直捷的呈示。
樂游原,曲江池,長安城自有游賞好去處蔓草蕭森曲岸摧,水籠沙淺露莓苔。
更無蔟蔟紅妝點,猶有雙雙翠羽來。
——吳融《題延壽坊東南角古池》(節(jié)選)
看似被封閉于坊墻之中的唐人,不僅會走上十字街,會一會老友親朋,逛一逛東市西市,還要去遍布長安的游賞勝地去玩一玩,樂一樂,吳融這首詩,描寫的正是位于延壽坊東南角的古池,這里景色清幽,是唐人游賞的必去之地。而在長安城,這樣的公共游賞園林比比皆是,升平坊的東宮藥園,休祥坊的奉明園、昌樂坊的官園、永寧坊的永寧園,都在以其小橋流水的園林布局和姹紫嫣紅的園林花木,吸引調(diào)動著唐人的游興。當然,在公共園林中,最熱鬧也是最著名的兩處公共園林,還是樂游園和曲江池。樂游原是處于長安城東升平坊新昌坊之間的一處高阜,玄宗朝,這里被精心打造,讓游人留連忘返。"樂游古園崒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這是杜甫對樂游原的歌吟,"獨上樂游原,四望天日曛",這是白居易的詠嘆。而在長安勝跡中,文人墨客們留詩最多的,還是長安東南的曲江池,這座一半在城內(nèi)一半在城外水域面積達70萬平方米的天然湖泊,因南北長而東西短,兩岸斗折蛇行,故名"曲江"。水光瀲滟之中,人們可以泛舟其上,而沿池四坊則宮闕連綿,遍植綠樹紅花,當盧綸用"菖蒲翻葉柳交枝"、杜甫用"一片花飛減卻春"、韓愈用"曲江水滿花千樹"勾勒他們眼中的曲江之春,當"深紫濃香三百朵,明朝為我一時開"的探花使翁承瓚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孟郊,共同在曲江之濱皇帝為登科舉子特設的杏園饗宴上張揚著人生的驕傲,曲江,已然成為整座長安城最靈動的所在。
雨細幾逢耕犢去,日斜時見釣人回。
繁華自古皆相似,金谷荒園土一堆。
——吳融《題延壽坊東南角古池》
這是吳融《題延壽坊東南角古池》的后面句,一座長安城,折射出大唐帝國的奢華與繁榮,也濃縮了大唐帝國的光榮與夢想,就是在這座當時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長安城中,唐人們穿行于殿閣樓臺,流動于閭里坊間,構建起屬于唐人的詩意的棲居。然而,這座國際化的大都會,隨著大唐帝國的沒落,最終難逃兵燹火劫,天佑元年(904),亂世軍閥朱溫劫持昭宗遷都洛陽,令長安居民"按籍遷居",與此同時,下令拆除了所有的宮殿房屋,將拆下的木料順渭河而下,運往新都洛陽。曾經(jīng)氣勢恢宏的"三大內(nèi)",就此成為歷史的記憶,尤其是代表大唐盛世的大明宮,更是在唐末的烽煙中,經(jīng)歷了三次焚毀,最終,除了一些體積較大、搬不動的磚石類建筑物以外,其余全部蕩然無存。當破壞殆盡的長安城變成一片廢墟焦土,當曾經(jīng)輝煌的長安城此后永遠失去了大國都城的地位,我們再來回望吳融的這兩句"繁華自古皆相似,金谷荒園土一堆",便會發(fā)現(xiàn),這位生于晚唐后期的詩人,已經(jīng)提前用自已的詩行,為唐人曾經(jīng)的詩意生活,劃上了一個哀傷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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