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保羅·法蘭奇一起，重返1937年民國奇案現(xiàn)場
來往北京的游客很少把北京站作為一個必去的景點。嘈雜、聒噪的站前廣場很難讓人想起一百年前橫臥于此的京奉鐵路。更少有人知道，八十多年前，這里不遠處發(fā)生過一場震動整個北平的謀殺案。三月的一個暖和午后，我從北京站出發(fā)，跟隨一位英國人，探訪八十多年前的民國奇案現(xiàn)場。
1937年初的北平瀕臨支離破碎的邊緣。自清政府垮臺以來，各地軍閥如走馬燈般來了又走，每一任掌權(quán)者都想榨干這座城市的最后一滴血。日軍正在穩(wěn)步圍困北京，當時他們已在北京近郊建好了大本營?？只诺那榫w彌漫在街頭，傳聞蔣介石已經(jīng)準備和日本達成協(xié)議，讓北平自生自滅。就在這場暴風雨來臨的前夕，一場令人發(fā)指的謀殺案打破了最后一絲寧靜。
城墻東南方向的角樓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殘敗破損的尸體。氣管破裂，肋骨折斷，連心臟也被挖去，手段殘忍之極。受害者是一位不到二十歲的少女，她是前英國駐華領(lǐng)事倭訥的女兒帕梅拉。一位上流社會的外國人在北平竟遭到如此虐殺，一時之間北平的居民人人自危，就連大洋彼岸的《紐約時報》也報道了這起慘案。
沒有人知道誰是真正的兇手。有人懷疑是劫財劫色的土匪干的，但是死者還戴著名貴手表；有的老百姓相信是狐貍塔邊的狐貍精半夜作祟；向西方介紹毛澤東的記者埃德加·斯諾正好是死者的鄰居，他的夫人就認為這次謀殺是國民黨策劃的，真正的目標是他們夫婦。戰(zhàn)事迫近更是阻礙了中英警方的調(diào)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這成為了一宗謎案。
七十五年之后，英國作家保羅·法蘭奇通過大量的檔案，試圖還原案件的真相。他以小說的筆觸描繪出一個生動詳實的歷史真實故事，同時呈現(xiàn)了上世紀三十年代北平社會的方方面面。前不久，保羅·法蘭奇攜新版《午夜北平》來到北京，還邀請了書評君參與他的行走活動，重返八十多年前的案發(fā)現(xiàn)場。
保羅·法蘭奇
（Paul French）
，1966年8月27日生于英國倫敦，英國作家。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格拉斯哥大學，曾獲愛倫坡獎。他擅長撰寫有關(guān)中國近代史和當代中國社會的書籍，代表作品包括《午夜北平》《鏡里看中國》《惡土》等。
與保羅·法蘭奇行走在北京的胡同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覺。這位五十出頭的英國人熟練地引路，帶著新京報記者穿過一個個陌生的胡同拐角，講起民國時期北京的布局，使館區(qū)每棟建筑的前身……似乎身份發(fā)生了錯置，這位英國人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我才是那個外來人。法蘭奇在書中稱受害者的父親倭訥是一位老中國通，他自己也不遑多讓。閑聊之余，他會默默地聆聽其他人之間的中文對話，看上去還很認真?！澳隳苈牰话雴?？”我們問他。因為法蘭奇并不講中文?！斑€要多點”，這位英國人狡黠地回答。
盔甲廠胡同：斯諾夫婦曾是死者鄰居
“盔甲廠胡同兩邊排列著法國梧桐，白天來往的人群次序總是分毫不亂：最先到來的是養(yǎng)鳥愛好者，拎著他們蒙了布罩的鳥籠；然后是街頭小販，大聲叫嚷著推銷各種服務(wù)；傭人們從市場采購食品歸來；出租車和人力車來來往往；最后還有賣小吃的攤販?！?/p>
（《午夜北平》）
從北京站開始，往東南方向行走，不用拐過幾個胡同，就來到了帕梅拉的住所，盔甲廠胡同。帕梅拉住在1號，原來的老四合院已經(jīng)被拆分成三戶人家。
現(xiàn)在的盔甲廠胡同1號。
1930年代的北京聚集著大量外國流亡人士，逃離蘇聯(lián)的白俄人和流亡的猶太人負擔不起使館區(qū)內(nèi)的費用，只能住在“韃靼城”內(nèi)的破敗公寓里?！绊^靼城”是外國使節(jié)對北京內(nèi)城的習慣稱呼。清朝定都北京后，于順治五年頒布規(guī)定，只允許滿、蒙、漢八旗官兵及其眷屬居住內(nèi)城，其他人一律遷至城南居住。這種隔離制度直到道光年間才被取消，但韃靼城的特權(quán)待遇很快就被占領(lǐng)北京的外國人繼承。
盔甲廠胡同雖然也在“韃靼城”內(nèi)，但必然沒有這些貧窮外國僑民的容身之處。帕梅拉一家就在這座門戶華麗、青磚砌成的四合院里過著舒適的上流生活。法蘭奇介紹道，盡管這是一棟老宅，但屋里裝著電燈和熱水器，窗上不是糊窗紙，而是鑲著玻璃。1937年1月7日，帕梅拉在下午和父親道別后，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家中。
盔甲廠胡同的另一頭有一間更氣派的四合院，原來的主人是瑞典地質(zhì)學家奈斯特龍
（E. T. Nystrom）
，后來租給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和他的夫人。當時他正在盔甲廠胡同完成《西行漫記：紅星照耀中國》的寫作，保羅·法蘭奇也是從這本傳記里第一次了解到帕梅拉兇殺奇案。埃德加·斯諾的夫人海倫也是一名記者，在案發(fā)后她非常擔憂這是國民黨針對他們夫婦的陰謀。海倫堅信他們夫婦才是這次兇殺案的真正目標。國民黨藍衣社試圖阻止她的丈夫出版《西行漫記》，這個秘密警察組織不僅信奉義和團，還相信術(shù)法，認為可以把人心挖走拿來煉藥。
斯諾夫婦
“狐貍塔”：拋尸地與駭人聽聞的傳說
“光天化日之下，北平的狐貍精們會銷聲匿跡；但到深夜，他們就會在亡故已久的逝者墳頭焦躁地游蕩，把尸體挖出來，將死人的頭骨頂在頭上保持平衡……”
（《午夜北平》）
盔甲廠胡同和韃靼城城墻僅隔著一條護城河，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淤泥堵塞。位于東便門旁邊的東南角樓是書中所稱的“狐貍塔”。行走期間，保羅·法蘭奇一直感嘆，這座15世紀的建筑是如此的恢弘壯麗，甚至可以拿來與同時期建成的莎士比亞環(huán)球劇院相提并論。登上角樓，北側(cè)可以俯瞰橫臥于北京站的鐵軌和火車，東側(cè)曾經(jīng)是一大片墳地，因此民間也流傳著狐貍精游蕩于此捕食凡人的傳說，入夜之后沒有人敢在這里停留。
左圖為民國時期的“狐貍塔”，右圖為如今的東便門角樓。
帕梅拉的尸體就被棄置在這座“狐貍塔”下，這位19歲姑娘的尸體被嚴重損毀，肋骨斷裂，心臟被掏走。盡管那個冬天的北平已經(jīng)瀕臨崩潰，曝尸戶外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但外國人的尸體卻非常少見。這樁惡性謀殺案造成的恐懼遲遲沒有消退，甚至成為了不少親歷者一生的夢魘。保羅·法蘭奇曾四處走訪帕梅拉在中國的同學，他們?nèi)缃窬幼≡诎闹?、新加波?a href='/meiguo/' target=_blank>美國等地，又是年逾九旬的高齡老人，但是一提及這件80多年前的往事，所有人的記憶似乎都回到了昨天。
法蘭奇站在東便門城墻上。
“惡土”：民國北平的墮落樂園
在這座逐漸陷入混亂和動蕩的城市的中央，“惡土”像一朵盛放的邪惡之花。
（《午夜北平》）
帕梅拉遇害當天從家中前往使館區(qū)，很可能經(jīng)過了與“狐貍塔”相連的城墻。這條城墻分隔了內(nèi)城
（韃靼城）
與外城
（漢人城）
，如今作為明城墻遺址公園的一部分得以保留。在上世紀30年代，城墻之下沒有規(guī)整的道路，穿行其中的人們行走在城墻之上，帕梅拉就非常喜歡在城墻上騎自行車。沿著城墻往西行走，就會看到保羅·法蘭奇所指的“惡土”
（the Badlands）
。
“韃靼城”城墻，現(xiàn)為明城墻遺址公園。
“惡土”北起蘇州胡同，南至城墻遺址，西抵崇文門大街，與使館區(qū)隔街相望。在1920年代之前，這塊區(qū)域只是一片無人問津的荒地，使館區(qū)的外國士兵會在此操練，但實際上仍然屬于北平警察的管轄區(qū)。
1900年義和團運動后使館區(qū)重建，歐洲列強的操練場很快被建筑物覆蓋，成為“惡土”。
1920年代之后，“惡土”漸漸成型，匆匆建成的房屋構(gòu)成了幾條胡同，成為了外國僑民夜生活的中心。中國投機者逐漸掌握了這里的房產(chǎn)，他們租借給外國人開辦舞場、廉價酒吧和妓院?！皭和痢边@塊小小的地方曾容納了九家夜總會，門口有不少外國乞丐，他們多半是毒癮者，窮困潦倒的士兵或是酗酒者。皮肉生意、酒精和毒品都匯集于這片北平的墮落樂園，人性中最黑暗的欲望在這里恣意蔓延。
“惡土”還有一座被稱為“希望之島”的教堂“亞斯立堂”，這是美國衛(wèi)理公會在華北地區(qū)建立的第一座禮拜堂，如今是北京基督教會崇文門堂。在那個年代，教堂門口時不時有妓女拋棄的嬰兒。
北京基督教會崇文門堂（亞斯立堂）內(nèi)部。
東西向的船板胡同和南北向的后溝胡同的交會處是“惡土”的中心地帶。很多人在船板胡同附近進行毒品交易，所以船板胡同也被稱作“海洛因小巷”。帕梅拉所居住的盔甲廠胡同有著上千年的歷史，而船板胡同和后溝胡同出現(xiàn)的時期不會早于1920年代。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如今遺留的建筑多半還帶有現(xiàn)代主義的風格。
如今船板胡同和后溝胡同的交會處。這里曾是“惡土”的中心地帶。
按照保羅·法蘭奇的推理，帕梅拉的遇害地就在船板胡同28號，帕梅拉接受牙醫(yī)普倫蒂斯等人的邀請，她以為自己參加的是一場聚會，卻沒想到會被帶到一家臭名昭著的妓院。帕梅拉很可能不愿意屈從，在激烈的反抗中被殺死。這樣的結(jié)果也出乎這群歹徒的意料，他們把尸體運到兩公里外的東便門角樓“狐貍塔”之下?lián)p毀，用這種方式來掩蓋罪行。
船板胡同28號的大致位置。保羅·法蘭奇推測這里是帕梅拉的喪命處。
使館大街：生前走完的最后一段路
“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使館區(qū)堪比第二座紫禁城；而對1930年代住在那里的外國人來說，它是一處庇護所。”
（
《午夜北平》）
上圖是民國時期的東交民巷，左側(cè)建筑為日本正金銀行。下圖是日本正金銀行舊址，現(xiàn)為中國法院博物館。
使館區(qū)和“惡土”僅僅相隔一條哈德門大街。哈德門也稱作崇文門，是韃靼城的重要門戶。哈德門大街貫通崇文門，它的東側(cè)是“惡土”，西側(cè)緊挨著使館區(qū)。在1930年代，使館區(qū)常年大門緊閉，與外界隔絕，中國人若想進出需要特別通行證或介紹信。但使館區(qū)內(nèi)部則是一番別樣的天地。在各國公使館之間有高級俱樂部、豪華酒店、百貨公司、法國郵政局、圣彌厄爾天主教堂以及日本正金銀行、匯豐銀行等大樓。
使館大街上的原法國郵政局舊址。
左圖是曾經(jīng)的崇文門（哈德門）。右圖是北京哈德門廣場前的崇文門遺址。
使館區(qū)內(nèi)的六國飯店是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法式酒店，坐落在使館區(qū)的西邊。帕梅拉當天早些時候前往六國飯店，牙醫(yī)普倫蒂斯在那里留下了便條，邀請她參加晚上的聚會。
上圖是六國飯店。六國飯店曾是民國多項重大事件的見證地，原建筑于1988年遭大火焚毀。現(xiàn)重修并更名為華風賓館（下圖所示）。
使館大街是使館區(qū)的主干道，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東交民巷。原法國公使館就坐落在這條大街上。帕梅拉經(jīng)常去法國公使館附近的法國總會溜冰場練習溜冰，有一位歹徒可能就是溜冰的伙伴。
上圖為民國時期使館大街上的法國公使館。下圖為如今東交民巷上的原法國公使館舊址。
法國公使館的對面是一棟寬敞高大的現(xiàn)代化建筑，這里是謀殺案可能的主謀之一，牙醫(yī)普倫蒂斯的寓所。普倫蒂斯表面上是一位體面的專業(yè)人士，但私底下生活放蕩，還有一群聲名狼藉的朋友。普倫蒂斯否認認識帕梅拉，但他卻有給帕梅拉看牙的記錄，當天下午還在使館區(qū)的六國飯店留下便條，邀請帕梅拉晚上到他的寓所參加聚會。從普倫蒂斯寓所的陽臺可以看到使館大街對面的溜冰場，普倫蒂斯也許看到了帕梅拉，也許在窗口和她打招呼時就起了歹意。
位于使館大街上的原普倫蒂斯寓所仍然保存著原貌。普倫蒂斯是保羅·法蘭奇推測的主要嫌疑人。
1937年，一個寒風刺骨的下午，帕梅拉離開了盔甲廠胡同的家，拿起溜冰鞋，跨上自行車沿著城墻騎到了使館區(qū)的六國飯店。普倫蒂斯在那里留下便條，邀請她到家中參加慶祝俄歷圣誕節(jié)的小型聚會。帕梅拉對于這次聚會很感興趣，完全沒有意識到暗藏的危險。大約晚上八點，帕梅拉和朋友騎車回到溜冰場，他們在那里告別。使館大街上的電燈照著這位少女遠去的背影，這是當時北平唯一有路燈之地，她的前方將是無盡的黑暗……
作者 李永博
編輯 走走 安也 校對 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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