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方氏連理亭

01

此時,白沙嶺上。天空格外湛藍,白云若仙女長袖善舞。陽光也鑲了層剛成熟的麥子顏色,與輕柔的風兒一起,撫摩著那林立參天大樹,以及那些不知名的花兒草兒。

山勢回旋,足音空響。正是2018年芒種后第4天的周日上午。我們一行十幾人來到白沙嶺,沿著山道一路往上。方無先生指著腳下細碎的沙石說,這大約就是白沙嶺得名的原因吧。大關鎮(zhèn)汪杰賢先生介紹,桐城是七省通衢,這里曾是千百年來南下北上必經(jīng)的交通孔道。

斑斑青苔覆蓋了一路的細碎沙石,也覆蓋了那千百年過往的車馬喧囂。我已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卻每一次都感覺像走在古老的時光里,與南來北往的歷代行人迎面相遇,又擦身而過。這些步履匆匆的行人中,有清代頗負盛名的詩人黃景仁,他似乎與我有同樣的疑惑,寫詩發(fā)問:“一丘一壑有佳處,何事作山當道路?”

是的,這座離桐城縣城有三十余里遠的白沙嶺,在北鄉(xiāng)一帶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中并不顯眼,然而它的山巔曾經(jīng)竟然車馬繁忙。黃景仁似乎意猶未盡,繼續(xù)在《白沙嶺》詩中感嘆:“嶺頭過征車,來往日萬計。但碾石成沙,難平山作地?!彼诼愤叿鲴R而立,看著那數(shù)以萬計的征車往來,以及被征車碾得咯吱作響的細碎沙石,在太陽下泛著白色的耀眼光芒。

當?shù)匾晃灰彩切辗降南驅砹耍徽勚械弥c方無先生還是血緣關系較近的本家。他引領著我們,側身轉入荊棘叢生的密林之中,恍若進入了幽暗的時光隧道。深入再深入,探尋再探尋。向導終于蹲下身來,扒開一叢灌木,一高一低兩塊并立的古碑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大家立即湊上前去認字,有人拿出手機拍照,有人與微信群結合,對照方氏家譜及相關文獻記載查對。果然,這是一處方氏十七世祖和十八世祖的合葬墓,其墓位在“連理亭”之北。在翻查史料時發(fā)現(xiàn),方家這一支從十五世開始,有多個墓葬是以“連理亭”為原點標示方位的,或在亭東,或在亭北,或在亭東南。

我們獻上鮮花,灑下祭酒,向安眠在這里的先賢三鞠躬?!斑B理亭、連理亭”,我反復咀嚼著這三個字。太陽不知何時已躲到了密林之外,只是從搖曳的樹縫間透露出絲絲縷縷的光線,仿佛是撕開的時光窗口,讓我們頓時穿越到遙遠的過去。

02

大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的陽春三月,桐城縣北鄉(xiāng),離城三十余里的白沙嶺,發(fā)生了一件在當?shù)啬酥量h內(nèi)外轟動的事件:有戶人家庭前,“杞楓二樹,自本及根,糾結如一,成連理之祥”。就是說有楓杞二樹忽然長到一起,相互糾纏在一起,挺直向上。官民一致認為這是天降“祥瑞”,四鄉(xiāng)八里的人都跑到白沙嶺來看稀奇。加之這里又是交通孔道,消息因此傳播得更遠。

“祥瑞”思想可以追溯到遠古社會對原始宗教的崇拜及天地信仰的形成。在董仲舒“天人感應”的神學思想中,“祥瑞”是儒教信仰體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元素之一,也是對古代政治秩序的合理解釋,因而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

這戶人家姓方,父母都已逝世,有兄弟二人相依為命,分別是25歲的哥哥方學恒、20歲的弟弟方學漸?!半奸_我亭,雙樹之叢”。為了弘揚孝友之德,方學漸遂于連理樹下構筑了一亭,匾其亭為“連理亭”,讀書其中,還認真地撰寫了一篇《連理樹賦》。后來,他的文集也取名為《連理堂集》。

這件事影響很大,《康熙安慶府桐城縣志》《道光續(xù)修桐城縣志》《桐舊集》《龍眠風雅》等諸多鄉(xiāng)邦文獻都有記載,《桐城桂林方氏家譜》《桐城方氏詩輯》等方氏家藏文獻中,除了“方學漸列傳”重點提及外,他的后世子孫也每每以“連理”為風標,在詩文中反復詠唱。

方家本是桐城縣城巨族,這戶人家何以遷居到了白沙嶺?

據(jù)《桐城桂林方氏家譜》(后文簡稱《家譜》),方家一世祖方德益,宋末由江南遷居桐城縣城鳳儀里(又稱鳳儀坊),曾割宅以增寬縣學宮前的道路,還修路架橋以方便里民??h城東門大河上的紫來橋前身,就是德益公捐建的“石甃橋”。德益公的德行從此為一邑所尊重和頌揚。東門大河乃是龍眠山溪水匯奔,古人稱桐溪、大溪,因此石甃橋又叫桐溪橋。

方家在縣城鳳儀里繁衍生息,始稱鳳儀里方氏,后因科甲“折桂如林”且有族子開府桂林等原因,而得名“桂林方氏”,以忠義節(jié)孝聞于鄉(xiāng)里。特別是第五世方法,乃是方家科舉發(fā)跡第一人,他在明成祖朱棣奪建文帝皇位時,因效老師方孝孺氣節(jié),不肯在賀表上署名而被逮,遂自沉長江以殉建文帝。其忠烈大義感召了世世代代方氏后裔。他們對外多行義舉,如割宅讓路、建橋便民、賑災濟困之事,不勝枚舉;對內(nèi)則堅持孝友睦鄰、耕讀傳家,留下了諸多傳誦鄉(xiāng)里的佳話。

到了第七世,方家開始了分房。祖墳在縣城“月山”的這一支屬于中房,中房有兄弟二人又開枝散葉,分成了七大房。其中,“中一房”第九世有個方敬,字惟恭,號思耐,是個義官。由于方敬與他的先祖一樣,多有義舉,因此他這個義官,可能是官府獎勵的榮譽稱號。

方敬為人豪爽,重義而輕財,“常乘醉與人資,醒不復問”。因揮資若棄,方敬家道中落,以致于“歲徙無寧所”(《家譜?方敬列傳》《康熙安慶府桐城縣志》)。

或許,正是“歲徙無寧所”,方敬以釋儒授徒為生,帶著全家沿著魯王河北上,來到了北鄉(xiāng)白沙嶺。他見這里山川秀麗,民風淳樸好學,遂作長久居住之計。

他似乎在這里做了一個夢,一個讓家族從這里崛起興旺的夢。

03

這時的白沙嶺一帶,彌漫著濃郁的書香。

其中,擅一邑之勝的麻山西邊璣珥沖劉氏族學,亭臺水榭,花木扶疏,書聲瑯瑯。其族人劉瑩是明代桐城第一位進士,此后科甲連綿,人才輩出,清末桐城派代表作家之一的劉開,正是麻山璣珥沖劉氏。

而附近土銅山一帶的清河張氏族人,天馬山一帶的桐陂趙氏族人,喬莊一帶的桂林方氏“中六房”族人,蔡莊一帶的麻溪姚氏族人,魯王河邊帶經(jīng)堂倪氏族人等等,諸多家族在這里耕讀傳家、科甲繼起,也激勵著方敬及其子孫刻苦讀書。

嘉靖前期,一個聲音吸引了方敬的第四子方祉。這聲音來自距白沙嶺不遠的麒麟山下,一位穿著儒雅、舉止溫文的中年人,正口若懸河地在宣講著什么。他的面前圍坐著一群不同年齡不同層次的人,有儒生也有布衣,正聚精會神地聽講,不時會心而笑。

這位講學的先生姓何,名唐,字宗堯,世居北鄉(xiāng)洪濤山(山與白沙嶺相望),因慕曾子“吾日三省吾身”,故以“省”名齋,學者遂尊稱“省齋先生”。何唐先生年少時即志行高潔、卓爾不群,是正德十六年(1521年)辛巳科二甲進士。他雖居官毅然有為,卻痛感當時紀綱頹廢、風氣敗壞的社會現(xiàn)實,遂棄職歸里,倡道程朱理學于麒麟山(又叫旗嶺山、岐嶺山)下,被后世學者尊為桐城“儒宗”,至今猶謂“桐人知學自何先生始?!?/p>

與方祉一同出入何唐先生門下的,還有趙銳、趙釴兄弟,張夔、彭寶、江鯨、朱杲等里中學人,皆得何先生真?zhèn)?。這些人相互砥礪,學重崇實躬行。何唐先生壯年(41歲)早逝后,他的這些弟子接武講學,薪火相續(xù),使得麒麟山的學術氛圍持續(xù)濃厚。

在北鄉(xiāng)濃郁的學風熏染下,方祉也成了飽學之士。父親去世后,他也依靠“釋儒事生”,并孝養(yǎng)生母李太君。他“廚書數(shù)千卷”,努力攻讀,可惜總是“出試不偶”,與功名無緣,于是“種蔬數(shù)十畦”,瀟然隱居,做到“君子安貧、達人知命”。

但方祉“瘠虎雄心待清飚”的壯心不已,妻子去世后也不續(xù)娶,而是讓長子學恒退學耕種秉家,又賣了四十畝地,親自攜次子學漸外出求師問學,并與其同寢五年,督教甚嚴。他將求取功名和振興家門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兒子身上。

然而,正當方祉“積書充棟欲校讎”時,卻不幸得了寒疾,年未屆50而逝。他的妻子吳夫人已于四年前去世。方學漸可謂是13歲失母、17歲失父(《家譜?方祉列傳》),只得與哥哥方學恒相依為命。

三年后的春天,庭前楓杞二樹“呈連理之祥”。學恒與學漸兄弟都是飽讀詩書的人,對他們來說,“連理之祥”是父祖冥冥中的旨意,要求他們兄弟友愛。誠如方學漸之子方大鎮(zhèn)所詠:“白沙有杞,連理于楓。楓俯而圍,杞昂而中。如兄如弟,或友或恭?!蓖瑫r,“連理之祥”,更是整個方氏家族自遷桐以來,世代堅守“忠信仁孝”,又多有義舉善行,是“德化”之久久為功的果報。

連理樹的出現(xiàn),仿佛是一個隱喻。正是從方學漸開始,白沙嶺這支方氏迎來了家族振興、人才崛起的曙光,頗具影響的桐城方氏學派,從這里發(fā)微并逐漸崛起。而白沙嶺與連理亭,也成了今天人們探究桐城方氏學派的一個重要源頭。

04

盡管方學漸后來攜全家遷回了城中鳳儀里故地,但他的后裔還曾以“連理亭方氏”為族名。許多族人雖然流寓于各地,但“連理”二字始終銘記在心,成為他們?yōu)楣?、治學、做人的根本遵循。

其實,翻開《桐城方氏詩輯》等各類方氏家藏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從方大鎮(zhèn)攜子方孔炤“白沙山中掃室讀書”,到方孔炤因“連理樹”而取號“仁植”,再到百科全書式大學者方以智,盡管因國亂被迫四處流離,卻仍然隨身攜帶“連理亭氏”印章一枚,以時時自勵。此后,一直延續(xù)到清末,幾百年間,方學漸后裔在詩文中對“連理亭”的詠唱最為繁復。

明末清初著名的遺民詩人方文,字爾止,號涂山,與方以智雖是叔侄關系,但年齡相若,在一起讀書長大。方以智有詩曰“烏石托竹林,共讀連理書”。方文被錢謙益尊為清初詩壇“國手”,其獨創(chuàng)的長于敘事歌行的“涂山體”,與清初吳偉業(yè)的“梅村體”、錢謙益的“虞山體”并駕齊驅。方文曾因侄子方豫立(字子建)畫了一幅“連理圖”,而寫了長詩《啟一子建作連理圖贈予賦此答之》,二人詩畫合璧,使得“白沙嶺”和“連理亭”傳播更遠。

方文在詩中寫道:“我祖明善真大賢,白沙舊有桑麻田。與兄伯氏居其間,至性篤摯情纏綿。茅屋春回讀書處,誕生二木庭階前。左楓右杞本異質,一朝合抱相勾連。君子謂是孝德之所致,小人謂是富貴福澤之幾焉。我祖倡學既名世,又賴吾父伯父叔父相后先。簪笏浮榮等閑事,所貴吾家孝友之德永不愆。嗟我九孫紹丕業(yè)……(子建)今年與我重過白沙嶺,棲息連枝亭之偏。仰思二木發(fā)祥日,到今七十有九年,其下根株輪囷各十圍,其上枝柯斜曲摩蒼天……既作連理圖,復作連理篇,大巧奪天工,中聲動危弦……將與連理樹并傳……”

方文此詩作于崇禎戊寅(1638年),往前倒推七十九年,正好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拔易婷魃啤奔雌渥娓阜綄W漸,門人私謚為明善先生。方文在詩中表示要將子建所繪“連理圖”傳之后代,以銘記祖德大賢??梢?,方家子孫對白沙嶺、連理樹、連理亭的無比敬重。

這不啻是向世人宣布,作為方氏家族史上的重要驛站,白沙嶺、連理樹、連理亭,在方家子孫心中有著極其莊嚴的地位。與明末國亂時不得不退隱本邑東鄉(xiāng)、南鄉(xiāng)的其他兩處別業(yè)相比,北鄉(xiāng)白沙嶺方氏連理亭故居,更有家族崛起、人才振興、學問肇始和臻美的重要意義。

05

歷經(jīng)幾百年歲月,連理亭也曾遭受明清鼎革的硝煙,也曾飽受風風雨雨的剝蝕。從方學漸第五世孫方正乾隆戊午《重葺連理亭落成》一詩來看,方正瑗曾于乾隆三年(1738年)對連理亭進行了修葺。他后來還經(jīng)常與兄弟子侄于連理亭夜話,帶兩個兒子到連理亭避暑。

“我祖筑亭云水間,憶昔著書曾閉關。飛泉夜鳴白沙嶺,開門曉對洪濤山?!边@是方學漸的第十世孫、清末光緒年間新野知縣方昌翰寫的《連理亭省墓詩》。他感懷先祖方學漸筑連理亭,回憶自己曾閉關讀書其中,夜聽飛泉,曉對洪濤山。方昌翰的曾祖父方賜吉亦有詩《出北峽關》:“昨宿連理亭,夜半風夾雪”。這足以表明,方氏連理亭故居一直到清末還存在于白沙嶺。

值得一提的是,方正瑗詩集也貫以“連理”二字,即《連理山人詩抄》。他寫有多首關于白沙嶺、連理亭的詩,其中一首《連理亭》詩寫道:“江北此亭古,連枝雙樹林。山川懷祖德,草木警人心。綠剩前朝色,花開后世陰。子孫共相守,清露九霄深。”事實表明,方學漸的后裔至少一直到清末,確實做到了與連理亭“子孫共相守”。方以智六世孫方寶仁還收集先世著作,成《連理亭方氏著述》等,后由方鴻壽先生捐獻省博物館。

方正瑗在這首《連理亭》詩之前,還寫了較長的序。序中說,“亭在白沙嶺。明隆慶間先明善公舊居。杞楓二樹連理者三世傳孝友之祥。公諱學漸,贈御史,謚明善;高祖謚文孝諱大鎮(zhèn),萬歷進士,大理寺卿;曾祖謚貞述諱孔炤,萬歷進士,湖廣中丞;祖謚文忠諱以智,崇禎進士。大父謚文逸諱中履,隱居不仕,皆嘗講學此亭。今及不肖正瑗居六世矣?!?/p>

可見,自連理亭構建以來,方學漸、方大鎮(zhèn)、方孔炤、方以智、方中履先后五世講學于此亭,到方正瑗已是第六世。白沙嶺上還有紀念方大鎮(zhèn)的“孝子碑”。據(jù)方正瑗《白沙嶺》詩中注釋,其高祖方大鎮(zhèn)年七十時,因廬墓天馬山,哀卒,鄉(xiāng)人立孝子碑。

方正瑗為什么特別強調(diào)先后五世講學于此亭?他的前輩方文為“連理圖”賦詩時,雖然也提及“我祖倡學”,“吾父伯父叔父相后先”(即方大鎮(zhèn)、方大鉉、方大欽兄弟三人),但他側重于“孝友之德”的弘揚。而方正瑗更看重的是,連理亭對于方家學問上的象征意義。畢竟,桐城方氏是海內(nèi)有名的文化世家,其影響不僅在于“簪纓繼世,詩禮文章”,更在于方氏學派的博大精深。

06

當我們從密林中退出來時,一些人胳膊上不知被什么蟲子叮咬過,又疼又癢,瞬間就紅腫起來。我忽然覺得,一定是被那悠遠的時光蟲子咬了一口。

或許,在當今人們眼里,白沙嶺不過是桐城北鄉(xiāng)崇山峻嶺中的普通一座,既不高聳,也不矜持,像時間一樣,已經(jīng)默默無言了多年,在今天的地圖冊上甚至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而連理樹、連理亭也不知何時消失了。是時間有意把它們隱藏起來了嗎?隱藏在那連綿群山和翠松云靄中,隱藏在那古地圖里,隱藏在歷史文獻似乎不起眼的文字里。

于是,我們這些姍姍來遲的探秘者,被那悠遠的時光蟲子狠狠地咬了一口。這豈不是在提醒世人:不要遺忘白沙嶺,不要遺忘連理樹,不要遺忘連理亭!如果繼續(xù)遺忘下去,一定會有更深的文化之痛!

我站白沙嶺上放眼四望,山北那半坡幾年前新建立的公墓園,累累石冢,觸目驚心;而山西新的206國道正在進行拓寬取直改造,起土區(qū)已經(jīng)延伸到了白山嶺腳下,更令我憂心忡忡。

山風一陣陣吹過,卻沒有吹走我的茫然?;秀敝?,桐城派大家姚鼐當年路經(jīng)白沙嶺時,高歌“山鳥排空鳴,四嶺下飛泉;林崖倏開合,磴嶂窈回旋”的景致,又在我眼前迭現(xiàn)。遠處那連綿的群山、近處林立的參天大樹,似乎從時光的逆影里,一起向我奔涌而來,幻化為“根株各十圍,枝柯摩蒼天”的左楓右杞二樹,在我面前糾結著、挺直向上,而連理亭在樹影里反射出奇異的光芒。

對方氏學派的奠基人方學漸來說,那楓,不就是他眼里的朱子(朱熹)嗎?那杞,不就是他眼里的陸子(陸象山)嗎?方學漸年輕時是“陽明心學”發(fā)燒友,但隨著學問的日益精深,他對王學末流的空談和虛無產(chǎn)生了警惕,在程朱與陸王學派之爭中撥云撩霧,“究良知而歸實”,主張“藏陸于朱”,“挽朱救陸”,更加注重由“崇實”而“至善”,從而別開生面。這表明方氏學派正式創(chuàng)建。

而對方氏學派的第一個傳人方大鎮(zhèn)來說,那楓,不就是他眼里的朱子嗎?那杞,不就是他眼里的王陽明嗎?他在父親“連理之學”的地基上構建了自己的學問大廈,堅持“以良知表至善”,強調(diào)“藏妙悟于窮理”,把陽明與朱子的“格物說”統(tǒng)一起來,繼續(xù)深究性命之學。

楓杞二樹在風中搖曳,嘩嘩的聲音似乎向我致意。我又恍然覺得,在方氏學派的第三個傳人方孔炤眼里,那楓那杞,不就是他所發(fā)明的“公因、反因”創(chuàng)見嗎?而楓杞連理,不就是他所謂的“一在二中”嗎?他發(fā)揚家學“崇實”傳統(tǒng),針對王學缺乏一套研究自然的正確方法,針對朱子格物窮理不夠周密精詳?shù)娜毕荩岢隽恕百|測”與“通幾”兩大研究宇宙的方法論。他還創(chuàng)造性地劃分“宰理”(人文學)“物理”(自然科學)“至理”(會通人文與自然科學之理),以矯正明末學術界流于虛玄的時弊。

正當我對楓杞二樹敬拜時,有一個巨人從時光的逆影里走出,指著楓杞二樹說:“因樹無別,與天無二?!蔽衣犃讼仁且苫?,很快又豁然開朗:佛教有“藥樹王”之名,方以智駐錫江西青原山時建有“藥樹堂”;而“與天無二”,豈不是“地”?合起來理解正是“藥地”,乃是方以智晚年最著名的別號??!他以家傳易學為統(tǒng)領,提出“合二而一”,主張“寓通幾于質測”“藏理學于經(jīng)學”,會通三代學問,坐集千古之智,成就皇皇千萬言之著。其早年學術著作《通雅》《物理小識》已博大名,而晚年著作《藥地炮莊》《東西均》和《易馀》的深邃博辯,使他站到了近代啟蒙時期哲學家、科學家的巔峰之上。

眾人熱烈的議論聲驚醒了我,那楓杞二樹、那連理亭都瞬間不見了。哦,不是現(xiàn)在瞬間不見了,而是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大約是清代以來空前的高壓,導致學人沒有繼續(xù)沿著方氏學派所探索的全部道路,而是皓首窮經(jīng)于考據(jù)訓詁學之中。以方苞、姚鼐、方東樹等為中堅的一批學人,試圖重振經(jīng)學,承繼方氏學派經(jīng)世致用的余緒,桐城派遂異軍突起,可惜只是執(zhí)文壇之牛耳,仍沒有挽回清代學術式微的整體趨勢。

我悵然若失地向白沙嶺揮手告別,向那隱藏在時間背后的連理樹和連理亭揮手告別。今天撰寫此文行將結束時,正好看到美國學者張瓊博士在中國科技大學演講的新聞,她再次推崇明末科學家方以智和活躍在他周圍的幾位“方氏學派”成員。而《科技日報》總編劉亞東在最近的科技沙龍公開演講中坦承,中國科技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相比還有很大差距,諸多核心技術受制于人“被卡脖子”,根本原因就在于國人忽視了科學精神。

其實,西方科技興起和超越中國也就是這幾百年。那么,我們是不是很有必要重回白沙嶺、重回連理亭,在追溯中國家族史上罕有其匹的方氏學派中,去找回我們已經(jīng)迷失很久的人文傳統(tǒng)和科學精神?而那正是堯舜以來中國人所重視的科學道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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