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諾七十載(致敬革命前輩)

圖為河北涉縣花山風光。路海東

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楊愛公就下了床。

他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出了門。他今年九十二歲,身子骨還算硬朗,耳不聾眼不花。要不是前段時間跌了一跤摔傷了腿,他此時已經(jīng)走到去往蓮花山的半路了。

兒媳婦李秀英在身后喊住他:“爹,您安心在家歇著,我去。”

李秀英也五十七歲了,干活卻不輸年輕人。此時她已經(jīng)收拾利索,把一柄大掃帚扛在肩上。晨曦映著她樸素的衣著,身形被大號掃帚襯得更顯瘦小。她腿腳麻利地超過公爹,向著蓮花山左權將軍墓走去。

楊愛公沒有聽從兒媳婦的話回去歇著。他繼續(xù)走著,就是走得慢也要走,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七十年,兩萬五千多天,他義務為左權將軍守墓,每天風雨無阻地從邯鄲涉縣石門村的家里,步行五里地走過去。打掃墓園,守護墓園,早已成為他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八百里巍巍太行,鐫刻著那段血與火的崢嶸歲月。

位于河北邯鄲涉縣境內(nèi)的蓮花山,是太行山脈上的一座小山峰。山頭如一朵盛開的蓮花,仿佛風一吹,“花瓣”上的脈絡都會隨風而動。與山峰遙遙相對的,是湍流不息的清漳河水。青山依依,流水湯湯,抗戰(zhàn)名將左權將軍的衣冠冢靜靜地佇立在這里。

左權,一個鐫刻在中國革命史上的閃亮名字!

1905年3月,左權出生于湖南醴陵一個農(nóng)民家庭。1924年入黃埔軍校第一期學習,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同年赴蘇聯(lián),先后在莫斯科中山大學、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1930年回國工作,參加了中央蘇區(qū)歷次反“圍剿”作戰(zhàn),在長征中參與指揮強渡大渡河、攻打臘子口等戰(zhàn)斗。全國抗戰(zhàn)爆發(fā)后,左權任八路軍副參謀長、八路軍前方總部參謀長,后兼任八路軍第二縱隊司令員,協(xié)助朱德、彭德懷指揮八路軍開赴華北抗日前線,粉碎了日偽軍多次殘酷“掃蕩”。

1942年5月25日,山西省遼縣(今左權縣),左權將軍為掩護中共中央北方局和八路軍總部等機關突圍轉移,在十字嶺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年僅三十七歲。

名將殉國,山河舉哀,萬民垂淚。

1942年10月,晉冀魯豫抗日殉國烈士公墓在蓮花山建成。八路軍總部在這里為左權將軍舉行公葬,方圓百里的群眾紛紛趕來送別左權將軍?,F(xiàn)場肅穆,淚飛如雨。

人群中,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雙眼含淚,眉頭緊蹙,牙齒咬得咯嘣響。他就是楊愛公。楊愛公七歲那年,父親被迫給日軍修工事時摔死。不久,爺爺也被日軍殘忍殺害,只剩下他和母親及三歲的弟弟相依為命。家仇國恨,讓楊愛公的拳頭越攥越緊。他發(fā)誓要替左權將軍報仇,把日寇趕出中國!

他加入了抗日兒童團,為村里的抗日組織、駐村八路軍站崗放哨;

他參加了民兵連擔架隊,從戰(zhàn)場上搶救下一名又一名傷員;

他上了前線,參加了上黨戰(zhàn)役、平漢戰(zhàn)役……

戰(zhàn)火淬煉了他,烈士的鮮血讓他更加懂得革命的意義。

1946年,十七歲的他光榮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員的理想信念,從此深深地根植在他心里。

新中國成立后,為了讓更多的人緬懷革命先烈,經(jīng)上級部門批準,在邯鄲市區(qū)建立了晉冀魯豫烈士陵園。1950年,左權將軍和其他幾位烈士的遺骨由涉縣遷往烈士陵園。但蓮花山下的左權將軍墓原墓區(qū)卻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這一年,楊愛公二十一歲,他復員還鄉(xiāng)回到石門村,成了村委委員。

也就是從這時起,楊愛公立下誓言:他要義務守護蓮花山下的左權將軍墓,把將軍的愛國精神傳承下去。

這一諾,就是七十年。

用壞多少掃帚了,他數(shù)不清。

走壞多少雙布鞋了,他記不清。

但他始終記得自己是一名黨員,他的信念,他的誓言,從來沒有改變過。

7月的陽光明亮刺眼,但在左權將軍墓園里,卻是一片濃密的陰涼。

楊愛公讓兒媳婦用三輪車把他拉上山。他在墓碑前長久地坐著,雙眼看著墓碑。耳邊有風,卷起他的衣角,許多往事也像風一樣從記憶里撩起來,撲打著他衰老的身體。

那時他還年輕,每天踏著晨曦走進這墓園里。

墓園面積很大,一圈掃下來,從早到晚,要用兩天時間。寬闊的地方他用大掃帚掃,窄小的邊邊角角和臺階,他用小笤帚掃。一帚一帚,比掃自家的炕還仔細。墓碑上落了樹葉,他就用手一葉一葉拾起。墓碑蒙塵,他就用干凈的抹布輕輕擦拭。墓上的石縫里長出了小草,他一根根薅掉。

經(jīng)常有游客來參觀,他就當義務講解員,講左權將軍在十字嶺戰(zhàn)斗中如何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用生命掩護同志們突出重圍。在一次次講述中,楊愛公仿佛回到了那戰(zhàn)場上,耳邊炮火轟鳴,戰(zhàn)士們的吶喊聲猶在耳畔。他的心被震撼著,激蕩著。講罷,常常濕了眼眶。他覺得有必要讓后來人牢牢記住,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用烈士的鮮血換來的!

他的講述讓很多人受到了教育:機關干部、黨校學員、人民群眾、校園學子……還有許多單位的黨員擎著黨旗,來這里重溫入黨誓詞。錚錚誓言在左權將軍墓前回蕩,在巍巍太行間回蕩。

而那時候,他也心潮澎湃。作為一名老黨員,他感到自豪。

每次打掃完,楊愛公都要習慣性地圍著左權將軍墓前的兩棵大樹走一圈。

這是兩棵柏樹,是楊愛公親手栽下的。他還記得當年樹苗只有手指粗,一轉眼,就長到一個人都抱不過來了。大樹上端的枝葉相互交錯,像兩個肩并肩的士兵。他拍拍樹干,像跟兩個老戰(zhàn)友打招呼:“嗨,好好守著將軍啊?!?/p>

風過,樹枝搖啊搖,仿佛聽懂了他的話。

楊愛公很欣慰,又轉身望向這滿山的青翠,笑容把臉上的溝壑都填滿了。

當年,墓園周圍的山坡一片荒蕪,荊棘雜草長滿亂石間。楊愛公決心把這一帶山坡上都種上樹。樹大了就有陰涼,就會有更多人愿意來了。

當年的楊愛公還有滿身力氣。一個人干不過來,他就動員老伴、兒子、兒媳全家人和他一起上山栽樹。他和兒子刨坑,老伴和兒媳負責填土、澆水。

山上都是硬石,樹坑不是用鐵鍬挖的,是用鐵鎬刨的。胳膊掄圓了一鎬一鎬刨,掄得胳膊都酸了,手上都磨出了水泡。老伴拿針把水泡挑了,再貼一塊膠布,繼續(xù)刨。后來起水泡的地方結成了厚厚的繭子,也就沒那么疼了。

填土好說,澆水是個難事。山上沒有水,得從村里運。他們用小拉車拉,用扁擔挑,一天來來回回也運不了多少水。兒子說,可以買一輛燃油三輪車。老伴反對,咱家哪有那么多錢?這么多年你們都在墓園里義務奉獻了,吃喝僅憑那二畝地,家里沒有來錢的道兒。沉默了許久,楊愛公說,沒有錢,借。屋頂昏暗的燈泡發(fā)出“嘶嘶”聲,照著他瘦削黝黑卻堅毅的臉。誰都不說話了,都知道他脾氣倔,定下的事沒人拗得過。

借錢買回三輪車后,效率果然提高了。每天上山時就灌滿兩個大塑料桶,澆水用完了,再回去拉。每天往往返返,新三輪車變成了舊三輪車,一發(fā)動就響得震人。泥土和樹苗“咕嘟咕嘟”喝著水,樹苗的根系緊緊扒進巖縫里。它們努力生長,長出綠葉,長出枝干。

有了這輛三輪車,植樹進度快多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個山坡上竟也有了上萬棵樹,有柏樹、松樹、木槿樹,郁郁蔥蔥。那開不敗的一朵朵紫色木槿花,則是濃綠中一點明麗的點綴。

這些樹,全都交給國家。他們?nèi)业膭趧?,都是義務的。

有人說他傻,楊愛公不在意。凡事他都要拿來和左權將軍比一比。左權將軍命都不惜,我們出這點力氣,有什么好可惜的?

楊愛公喜歡坐在墓前看這些樹,看它們長大、繁茂,他覺得這滿眼的高大蒼翠才配得上將軍的英名。

楊愛公愛這里勝過愛自己家。他平時待人寬和,可誰要做損傷蓮花山、損傷墓園的事,他絕不同意。曾有人趕著羊來這兒放牧,楊愛公急得大喊:“快把羊趕走,快快快?!蹦侨斯室鈿馑筒蛔??!昂?,你不趕我趕?!彼分Z著,把羊攆下山。一說起這些他就來氣,什么焚燒秸稈啦,亂砍濫伐啦,絕對不行。

他得罪了不少人,有人罵他。他笑,你盡管罵,但你要搞破壞,我還管。

有人說,命運待楊愛公并不公平。1992年,和楊愛公相濡以沫的老伴因積勞成疾去世了。那年,他六十三歲。

大兒子楊乃堂安慰他,爹,還有我,還有我弟弟呢,我們替娘給你做伴。

小孫女才三歲,看到他哭,攀上他膝頭,用小手擦他臉上的淚,摟著他說,爺爺不哭,我也給你做伴。他的淚滴到孩子身上。

歲月流逝,在不知不覺中帶走人的青春、健康和活力。楊愛公的背從哪天開始傴僂的?雙腳從哪天開始像踩著棉花的?干活從哪天開始氣喘的?他開始不時放下掃帚望天,望啊望,天上的云里仿佛藏著左權將軍的臉。

楊乃堂理解爹的心思。他跟爹說:“爹,讓我替你干吧?!?/p>

楊愛公想說什么,到底什么也沒說。

從那以后,楊乃堂和爹一樣,每天踏著晨曦去打掃、守護左權將軍墓。楊愛公不用勞動了,但他還是每天都要去那里走一走。兒子掃累時,父子倆就坐在樹下說說話。

2014年,楊乃堂不幸因車禍去世。楊愛公的心被撕裂了,孱弱的年老之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吃不喝。他想,讓自己也走了吧。

可是幾天后,他又掙扎著爬起來。他驟然驚覺:左權將軍墓有幾天沒有去打掃了?

兒媳婦李秀英比他的悲痛更甚。失去丈夫,她一夜白頭。

李秀英把飯碗端到公爹床前:“爹,您吃點吧,您都好幾天沒吃沒喝了?!?/p>

他躺著不動。

“爹,我知道您在想啥。乃堂的掃帚,我接?!?/p>

李秀英把飯放到床頭,也不等楊愛公回話,擦一把眼淚,背上掃帚出了門。

從此,每天在墓園里都能看到她的身影。掃帚掃過巖石的“嘩嘩”聲,和著鳥兒的輕唱和風的低吟,再次在幽靜的墓園響起。

有人來參觀時,李秀英就做講解。她只上過小學,識字不多,但她腦子好使,什么事聽一遍就能記住。左權將軍的故事,她會講很多書本上沒有的。連那些黨校來的教授,都愛聽她講。

一些中小學校,也邀請她去給學生們講。她的講述使孩子們聽得全神貫注,現(xiàn)場還有孩子哭起來。

李秀英也在一次次打掃、講述中,用烈士的精神鼓舞著自己。笑容又回到了她臉上。她對所有人都真誠熱忱,讓人感到陽光般的溫暖。

楊愛公也逐漸從悲痛中走出來。很多時候,他都坐在墓碑前回憶過去,看看現(xiàn)在,把村里的事情都跟左權將軍說說。

“左權將軍,咱村從上個世紀80年代就成立了紅白理事會,大家推舉我當會長。年輕人結婚、小孩過滿月,村里人去世,都是我來主持。有了章法,就沒人攀比了,十里八鄉(xiāng)都羨慕咱們村呢。這叫什么?對,叫文明鄉(xiāng)風?!?/p>

“左權將軍,咱村后的山背渠改造完成了,過去澆不上水,良田變成了荒地,現(xiàn)在都能澆上水了,莊稼長勢好著呢?!?/p>

“左權將軍,咱村里修了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都成老皇歷嘍。村里還給裝上了路燈,燈光把村里照得那個亮堂啊。村里還建了高標準的學校,娃娃們都開心得不得了。”

“左權將軍,黨和政府搞脫貧攻堅,咱們村家家戶戶都脫貧啦?,F(xiàn)在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大家臉上都樂開了花?!?/p>

…………

在楊愛公動情的講述中,時代的列車正轟隆隆飛速奔跑,跑向富裕,跑向美好,跑向幸福光明的未來。

楊愛公相信,泉下的將軍一定會聽到,也一定很高興。(楊輝素)

《 人民日報 》(2021年09月06日第20版)

責編:葉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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