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逝于異國 心向著家鄉(xiāng)
文/傅健
1944年10月29日地處江門興寧路的《新民日報》刊登消息：
會城仁安醫(yī)院安葬僑胞骸骨
會城城西仁安方便醫(yī)院，以年來各埠寄回僑胞之骸骨，除親屬領(lǐng)回安葬外，仍積存千余具，該院特于本月六日起，雇工將之安葬，至該項工款，則由該院提撥，不敷時，則向各慈善家募捐云。
該消息傳遞了兩個信息：其一，運送僑胞骸骨是多年以來一直在做的事；其二是，僑胞骸骨的來源地是“各埠”。由此，我們不免把視線轉(zhuǎn)移到海外各埠——“華僑聚居的地方”。
僑居地首葬，何處安身？
在海外華人的生活中，棘手的問題不光是找工謀生、生病求醫(yī)，更棘手的問題是，如何將客死他鄉(xiāng)的僑胞遺骨就地安葬或者送回故鄉(xiāng)入土為安。這是一個必須要解決的大問題。
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綜合分析，華僑在僑居地首葬大致有三種方式：
一是，就地草草埋葬。
2006年，據(jù)《美國僑報》吳琦幸報道，為連通洛杉磯市中心和華人聚集的圣蓋博山谷地區(qū)的交通，洛磯交通局決定鋪設一條輕軌鐵路。2005年6月進行擴展工程時，在一個工地必經(jīng)之路的長青墓園外掘出108具19世紀華人勞工的骸骨。過了幾天，又發(fā)現(xiàn)長青墓園旁還另外安葬有902具華人尸骨。洛杉磯是美國比較年輕的華人聚居城市，19世紀90年代由于修筑太平洋鐵路，華人陸續(xù)從北加州來到洛杉磯。到上世紀20年代前后，那些無法回家、也無法把家人從中國接到美國來的華人開始進入老年，陸續(xù)去世。另一方面當時美國的歧視華人法案實施多年，即使他們愿意葬在美國，由于族裔和身份問題，也使其遺骸無法葬到美國人的墓園中。這就是為什么這些遺骸在墓園外被發(fā)現(xiàn)的原因。史料載，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也被稱作專為華人而設，當時每個穴位需繳付10美元。一些華人的遺骸在墓園外暫厝幾年之后，被回家的同鄉(xiāng)帶到廣東老家安葬，但其墓碑由于過于沉重而留下。
事實上，自1848年起，美國實施西部大開發(fā)，需要大量勞動力，大批華工隨之進入美國，參與建設了橫貫美國東西的鐵路大動脈，為美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但華工在美國飽受種族歧視之苦，生前赤貧如洗，死后無葬身之地。1866年，3000多名修筑太平洋鐵路的華工罹難于連續(xù)5個月的暴風雪，尸首無人過問，后被草草掩埋。
黎全恩著《加拿大華僑移民史》則記載，由于淘金潮和修鐵路的艱苦卓絕，從南方來到北方的氣候變化，以及抽大煙等不良習慣，華人的死亡率不低，就地埋葬的事情比比皆是。華人生前受到種族歧視，去世后也無法“人死為大”，在某些城市和地區(qū)，華人找安葬的地方也受到排斥。太平洋鐵路修建時，經(jīng)過了錦碌市，很多鐵路工人，曾在此處營地居住。在建鐵路期間，所有死去的工人，鐵路局將他們葬在鐵路南邊的山腰上。
二是，在公墓內(nèi)的邊角地帶安葬。
李東海所著的《加拿大華僑史》記載，在加拿大，域多利華人墓場奎德拉街(quadrastreet)的公墓，也就是現(xiàn)在的先峰廣場，是域多利的第一個公墓，它是從1858年到1873年間被使用。墓地的東北角是專門留給華人的，這樣一來，奎德拉公墓的一小部分，也就變成了域多利的第一個華人墳墓。當奎德拉公墓變得很擁擠時，面對羅斯灣的羅斯灣公墓，在1872年10月被規(guī)劃出來，并在1873年開放安葬過世的人。羅斯灣公墓建在一個高坡上，東面地勢高，向西斜下到西南角時，幾乎與海面平齊。由于種族歧視的原因，華人的墓地被設置在地勢低洼的西南角地段，每當暴雨襲來，海面波濤洶涌，海水常常淹沒和浸濕華人墳墓，有些墳墓還被沖走，有些棺木因泥土被水沖走后就突顯出來，有的甚至連遺骸都露了出來。
根據(jù)羅斯灣公墓埋葬記錄，1873年3月18日，埋葬了第一個華人，被稱為“中國佬一號”。以后又有“中國佬二號”、“中國佬三號”等?？赡苁且驗槿A人的名字很難寫，所以才以此稱呼華人，但歧視和蔑視的成分相當濃厚。直到1880年10月4日，才開始使用華人的名字登記入葬的華人。從1873年到1909年，共有1178名華人被埋葬在羅斯灣公墓，這些人死時都很年輕。可見大都是歷經(jīng)苦難的單身年輕華工。
三是，僑團會館自置華人墳場。
黎全恩著《加拿大華僑移民史》，對于華人墓地進行了總體掃描。據(jù)該書介紹，1887年《內(nèi)陸哨兵報》(theinlandsandseminet)第一次報道說，華人于19世紀80年代中期建了墓地。哈德遜(hudsonbay)公司擁有華人所居住小鎮(zhèn)的大部分土地，公司允許華人選擇鎮(zhèn)南部一塊地修建基地?？墒沁@地方東西兩山的高度是相反的，不符合風水要求，華人同意選這里為墓地，可見是無可奈何之舉。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也更加促使華人不畏繁瑣，最終將遺骸遷回故國，這樣才能真正“入土為安”。
譚雅倫在《落葉歸根——新會1893年義冢雜記》中提到：每個會館都設有自己的公墓。起初，埋在城市的遠郊。后來又被強制搬遷。寧陽會館的余慶堂建有余慶墳場，為會員服務。其它六個會館，后來集資在加利福尼亞西部城市圣馬特奧建了六山墳場。
梅偉強、張國雄主編的《五邑華僑華人史》闡述五邑籍僑團時，專門提到其一項重要的功能，就是購地建公墳?；I資購買土地興建墳場，清朝末年以來就為各五邑籍僑團所重視。將逝世同鄉(xiāng)的尸體集中安葬在一個公共墓地，這是生者為死去的同胞營造的另一個世界的社區(qū)，讓他們在那里仍然如生前一樣能夠時常聚會，交流情感，親愛團聚，繼續(xù)進行僑團活動，即所謂“生相近，死相迫”。光緒三十年(1904)新加坡的鶴山籍華僑踴躍捐款辟建總墳，就是為了“首聯(lián)桑梓之誼，俾拜掃之有方；次為安葬先人金塔，不致有喪失之虞”。
辦后事的重任由誰承擔？
那么，華僑的身后事由誰來負責呢？答案是華僑社團。
潮龍起著《美國華人史》指出：華人初到之時，人生地疏，言語隔閡，不止謀生困難，就連個人安全都難以保障。因此，自1848年淘金熱潮下華人大規(guī)模抵達美國西岸始，地緣性會館便陸續(xù)自發(fā)成立，以期依靠集體組織的力量，謀求生存。1851年三邑會館和四邑會館在三藩市建成。1882年，六大會館聯(lián)合組成“中華會館”。
早期，華僑社團為各屬梓里的遷美、就業(yè)、生活等給予很大幫助，其中也包括最后人生大事的處理。因為，在海外絕大多數(shù)貧窮單身的華人撒手西去后，沒有親人來安葬，必須要靠外力來“辦后事”。
一般在各會館成立之初，已就鄉(xiāng)人身后事而制定一套原籍安葬的章程。如1853年在三藩市成立的美國陽和會館，就有以下規(guī)定：“不能勞支的傷病者和貧窮無親者，由公司資助其旅費返回國……窮困者身亡，由公司負責棺木……”不少會館為原籍歸葬設立專責善堂。
葉漢明編著的《環(huán)球慈善網(wǎng)絡與東華莊》指出，恩平和開平鄉(xiāng)人于光緒八年設立的廣福堂就在開平百合墟有鄉(xiāng)約及義莊之設，“以為接濟新舊金山各州府先友，俾領(lǐng)各歸原籍，庶錫孤魂無依”，并于光緒29年集眾公推總理、協(xié)理，詳刊規(guī)條，俾眾周知。
“是以開恩梓友在金山創(chuàng)設一會，名日廣福堂，即向邑內(nèi)工商按名科收銀兩，專辦撿裝故友遺骸，運回香港，暫寄東華醫(yī)院義莊。助以葬費，招其親屬領(lǐng)回……故在香港工商人等再為設策，于兩邑交界之間為建義冢義莊之處?；蚪?a href='/shanhou/' target=_blank>山后有故友運回，雇船統(tǒng)為載歸。列姓名里居，遍貼通衢各埠，俾到領(lǐng)者知遺骸之有在，不領(lǐng)者亦歸土之堪安……”（勸捐倡建義冢義莊安葬故友小引，載廣福堂征信錄）
不可否認，在建醫(yī)院、買墓地、做遷葬等方面，華商領(lǐng)導的華人社團僑團，尤其是中華會館，發(fā)揮了無可替代的領(lǐng)導作用?！段逡厝A僑華人史》認為，華僑社團將華僑的身后事作為一項重要的福利工作認真對待，也有一個直接而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借此顯示僑團的勢力，從精神上加強會員與會員之間、會員與僑團之間的依賴和聯(lián)系，借此團聚鄉(xiāng)親。
巨額經(jīng)費從哪兒來？
《美國華僑史》的作者劉伯驥指出：會館多有自置墳場，鄉(xiāng)僑去世后入土若干年后，會館便派人掘棺“執(zhí)骨”，裝入鐵箱（后改為木箱），注明姓名、籍貫、編號等，以便付運回國。
運送骨殖，千里迢迢、遠涉重洋，花費不菲，這些經(jīng)費又從何而來呢？
黃遵憲，1882至1885年間擔任美國舊金山領(lǐng)事館領(lǐng)事。他在1882年向當時出使美國的欽使鄭藻如寫了一份報告，其中對會館為撿運病故無親者而籌措經(jīng)費的方法如此敘述：
金山一處，自咸豐年間始創(chuàng)建會館有六：曰三邑，曰陽和，曰岡州，曰寧陽，曰合和……會館均系購地自造。館中各有董事一名或二名，通事一名。其所辦之事，則每次船來，各館初到之客，館人為之招呼行李，租賃居所。遇有事端，董事等為之料理，亦有病故無依親之骸骨，為之撿運，俾葬于里者（此一事者，也有不歸會館辦理，各邑自立善堂代為營運者）。其經(jīng)費所出，則初到之客掛名于簿，俟其回華，向收數(shù)元或數(shù)十元（各館章程不一，從前多系十數(shù)元），以供支應。從前金山礦務正盛，華工不多，華人之旅里者，均各有積蓄，捆載而歸，于會館應出之項亦樂于輸將。而會館復與船公司商定，凡會館未經(jīng)收費，未給予出港紙，則輪船公司不賣與船票。因是回華之人，竟無避匿不捐此款者，沿襲日久，均習為居然矣。
報告指出，為籌募運送華人回國的經(jīng)費而要求回鄉(xiāng)成員離美時購買“出港紙”的做法后因礦衰工賤而減收，三邑收銀5元，陽和6元，寧陽8元，岡州8元，肇慶、恩開、余風采、譚怡怡、人和等堂各收十三四元、十五六元，而“各館向規(guī)，老病貧民均免收”。至于華人離開美國時所取的港紙，各期費用不同。如1894年回鄉(xiāng)者要納9美元，當中3元歸中華會館，3元歸回國者所屬會館，余下的3元用以為僑胞撿運骨骸。回國者須先到中華會館或所屬的會館繳費取出港票，然后乘船回國，會館則派英文翻譯到碼頭收回港票，并協(xié)助華人上船。加州衛(wèi)生局還規(guī)定每副骸骨出口須付費10元。
黃遵憲對會館董理事辦理這種善事的誠意是肯定的，他說“年來各館亦較有規(guī)模，于所收數(shù)目，均有進支單刊布眾覽，故各董事除所得薪水外，別無侵吞虧空之弊?！?/p>
潮龍起著《美國華人史》（1848—1949）中寫得更為具體：會館辦這些事花費很大。事前善堂會向整個西部海岸的會館組織發(fā)出公告，并派出工作人員去向會員募捐。事情結(jié)束，公布收支帳目。這項收集工作遠及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美國的愛達荷州和田納西州。番禺華僑成立的金山昌后堂每年有春秋二祭，每約十年則撿運各埠遺骸回國。該堂首次撿運于1862年開始，各鄉(xiāng)僑共計捐銀9000余元。
李寧玉編著的《楓骨中華魂》則記錄了加拿大的有關(guān)情況：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對親人遺骨極度重視?？退浪麌?，無論是否臨終有托，同鄉(xiāng)和同胞們都盡可能收拾遺骨，寫好姓名、籍貫和號碼，歸葬故土。等待歸鄉(xiāng)的白骨每盒的運費和衛(wèi)生檢測費達15美元，而一張回國的船票才20美元。這批華工曾經(jīng)為掙錢而去，卻又不惜重金讓白骨歸鄉(xiāng)。
二十世紀初，游歷北美的梁啟超在著作《新大陸游記》中，列舉了九縣的慈善團體，即福蔭堂(南海)、昌后堂(番禺)、行安堂(順德)、保安堂(東莞)、福善堂(香山)、同徳堂(新會)、余慶堂(新寧)、仁安堂(增城)及同福堂(恩開)。他在文中對此項費用之巨頗有看法：
……尚有數(shù)家不能盡記。此等團體最奇，其目的甚為簡單，僅為客死于外者運骸骨歸耳。葬祭之禮、本吾國所最重，此實原于宗教之習慣也。狐死首丘，亦愛國之情之一端，然愚亦甚矣。每運一骨歸，動需數(shù)百金。故此類之團體，蓄積甚厚。少者數(shù)萬，多者如番禺之昌后堂，現(xiàn)存三十余萬金云。其財政大率于會館出口稅帶征之。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葉漢明在其編著的《東華義莊與環(huán)球慈善網(wǎng)絡》中指出：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慈善服務的意義在于能讓世上條件最差的人也有最起碼的尊嚴和人道待遇。
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族裔研究學院教授譚雅倫則將原籍安葬稱為一種“公平的落葉歸根安排”：會館向同鄉(xiāng)收集處理后事費，趨向于公平合理地補貼到每個死者身上。因此，它是華僑社團中唯一由會館發(fā)起、會館實施的福利服務系統(tǒng)。有了這種服務，每一個廣東僑胞不論活著還是死去，都能回到中國家鄉(xiāng)。那些身強力壯有財力支付歸程費用的人，同時又捐助那些無錢回鄉(xiāng)的人。
美國華僑社團從1853年起，“回鄉(xiāng)補貼”福利服務系統(tǒng)實行了幾乎100年，到了20世紀50年代初期，由于會館不能再將骨頭運送回國安葬而被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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