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首詩
詩人的最后一首詩看似心意已決,終是怨恨難消,卻又對人間紛繁和可能的后世公道念念不忘。
最后一首詩
李修文
那年冬天,我在一座小縣城中的醫(yī)院里陪護病人,隨著春節(jié)越來越臨近,寒意日漸加深,大霧每一天都彌漫不止,這天早晨,待我在病房里揉著眼睛醒來,卻聽說同病房里的一個大姐放棄治療,離開醫(yī)院尋死去了,那大姐,原本是附近礦山里的出納,因為早已無礦可采,她也就下崗了多年,雖說得了治不好的病,住在醫(yī)院里也沒有什么人來看她,但是,一天天的,她還是連說帶笑的樣子,許多時候,她都算得上潑辣。然而,即便如此,當我看過她留在病房中給一個可能前來的人寫下的信,我也幾乎可以肯定,她是真的出門尋死了。
果然,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奇怪的是,直到我離開那小縣城,也沒有什么人來接受她最后留下的那封信,我還記得,那封信,一直放在簡陋病房里的電視柜上,病房里的人們閑來無事之時,總喜歡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來把玩說笑一會兒,時間長了,那封信便也越來越油膩和殘破了,但是,好多年過去了,那封信,我卻總也無法忘懷它,信的一開始,那大姐便說:我去死了,你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來,我就只當你會來,反正,這是我最后一次寫信給你了;緊接著,她回憶了她和收信的男人一起度過的童年和少年,再往后,她對當初錯過他連說了三個對不起,可是,一下子又掉到了她剛剛回憶完的童年和少年里無法自拔,不可自抑制地,她寫起了當年跟那男人小時候一起在水庫里劃船的往事,寫完了,她抄了一首詞,李清照的《武陵春》,這才又說:你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來,但我只當你會來,反正,這是我最后一次寫信給你了。那大姐也許并不知道,被她在信里抄下的《武陵春》,其實也是李清照一輩子里寫下的最后一首詞: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所謂“掃處即生”,說的便是“風住塵香花已盡”這樣的句子,掃除之處,又生新意,其意,大致相當于佛家所說的“緣盡之處,即是緣起之門”,然而,這不盡機緣,于李清照而言卻是巨大的損耗——作此詩時,為了躲避金人的驅殺,李清照和眾多北人一起南逃,先至杭州,再至金華,而丈夫趙明誠早已亡故,再看眼前,日復一日的哀鴻遍野仍在繼續(xù),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聞淮上警報,浙江之人,自東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謀入城市,居城市者謀入山林,旁午絡繹,莫不失所?!鼻耙荒辏钋逭阵E生大病,身旁的弟弟已經開始四處湊錢為她準備棺木,然而,她還是活了下來,那“掃除即生”的機緣亦隨之而來:仍是為了活命與避難,她嫁給了當地人張汝舟,婚后未久,卻發(fā)現張汝舟之所以收留她,為的只是將趙明誠遺留金石據為己有,按照當時律法,若是女子向官衙提出離異之訟,婚約就算被判無效,女方仍要身陷牢獄之災,盡管如此,李清照依舊向官衙提出了離異訴狀,一如她在給友人的求救信中所寫:“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
世事往往如此:國仇家恨當然會締造出諸多忠臣義士和孝子賢孫,但是,對于有些人來說,它們卻偏偏只肯化作纏繞不去的屈辱和羞恥,吞下去不是,吐出來也不是,當事者也只好淪作黥面的囚徒,在世人皆知的不堪里破帽遮顏,又任由那些屈辱和羞恥被一刀刀刻成了身體內的暗傷。這一首《武陵春》,梁啟超說其是感憤時事之作,明人葉文莊卻緊緊抓住李清照再嫁而不放,直斥她:“李公不幸而有此女,趙公不幸而有此婦?!笨墒牵覅s只看見了一己之身的無力,無力舉措,無力抗辯,唯一能夠與這無力相匹配的,不是發(fā)足狂奔,也不是低頭認罪,而是漫長的、損耗了全部氣血的凝望——對,這個李清照,是寫下過“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和“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的李清照,所以,此處的字字句句,其實是蘭舟在凝望舴艋舟,是好日子凝望壞日子,說到底,就是那藕花深處的少女在凝望著亂世中的孀婦,然而,我之前緣與后續(xù)都掃除殆盡了,千萬不要再生余意,千萬不要再生別緒,且讓我倦梳頭,且讓我淚先流,且讓我安住在“風住塵香花已盡”這一句里既不向前也不后退了吧!只因為,向前看,亂世還在持續(xù),還在加深,向后看,倒是能看見輕解羅裳的自己,可是,那個她,卻只能令我吃過的苦變得更苦,只能令我受過的罪變作一回回的茍且,所以,春天也好,雙溪也罷,請你們全都讓位于這一場漫長的、損耗了全部氣血的凝望吧:現在,這世上有兩個李清照,一個看著另外一個,可是,現在的她們,既不打算順從對方,也不再想要說服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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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凝望者,不獨李清照一人。宋徽宗即位后的建中靖國元年,流放海南的蘇軾終于遇赦北返,歸途中,六月間,他抵達了鎮(zhèn)江的金山寺,說起來,這已經是他第十一次前來此處,作為天選之人,幾乎每一回前來,他都留下了真正的行跡:在這里,他曾和諸友于中秋月下舞之蹈之,也曾應寺主佛印之請抄寫過一整部《楞伽經》,元豐七年,在送鄉(xiāng)人歸蜀途經此寺時,他又招客痛飲,并寫下《金上夢中作》,清朝的紀曉嵐評說此詩“此有感而托之夢作耳,一氣渾成,自然神道”,只是這一回,當他在寺中看見故交李公麟為自己早就畫好的畫像時,就像是知道了大限將至,不日之后,自己就將死去,一輩子的風浪和長短,至此分曉終于落定,所以,在他漫長地凝望了自己的畫像和一輩子之后,他留下了被世人公認的最后一首詩,《自題金山寺畫像》,卻只有短短四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這二十四字,顯然滿盈著凄涼與自嘲之意,可是,沖破了凄涼與自嘲的,更有磊落與打死都不服,它是一面照見平生的鏡子,更是一口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以為我的真氣,蘇軾一生,這一口真氣時而與青天同在,時而低伏在荒郊遠道,卻從未分裂消散,事實上,越至低處,那口真氣便越是當空繚繞。這二十四字,也不是蘇軾第一次寫下與塵世和肉身雙雙作別的詩——早在元豐二年,因被政敵構陷,蘇軾于湖州太守任上被逮,入獄四月有余,史稱“烏臺詩案”,在獄中,他猜測自己必死無疑,曾給弟弟蘇轍寫下兩首詩以示絕命和囑托,其中的“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和“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諸句,可謂千古傷心之句,弟弟在讀完詩之后痛哭終日,不脛而走之后,更讓天下的世人百姓無不黯然神傷,然而,這個死不悔改的人,在他出獄的當天,弟弟來接他之時,為了提醒他千萬不要再沾口舌之禍,一見面便捂住自己的嘴巴示意給他看,結果,出獄沒幾天,他便寫下了“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和“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尤其那后兩句中的“少年雞”,說的自然是構陷他的政敵們,一見之下,弟弟當然大驚,可惟其如此,才算作是蘇軾的本來面目:越是苦厄纏身,他越要乘風歸去;越是無人問津,卻越有從不為人知之處誕生的勝跡向他涌來。說到底,所有的廝磨和苦斗,所有的厭倦和相看兩不厭,他都獻給了自己,看起來,他以橫禍、顛沛和無休無止的風波走向了人間塵世,但是,這何嘗又不是人間塵世以不盡造化走向了他又完成了他?
現在,蘇軾站在了金山寺的畫像前,風燭殘年,來日無多,毫無疑問,此刻便是這一生的最低處,但是一切都剛剛好,他要趕緊地再一回完成他自己:歷任八州太守的他為何只提黃州、惠州和儋州?那不過是,哪怕死到臨頭,他也要去正視、去親切世上的沆瀣和身體里的塊壘,并以此像是被銅山鐵丘壓死了一般坐實自己,可偏偏,一旦如此,那些沆瀣和塊壘,反倒與整個塵世相抵,此我反倒與彼我相抵,杭州、密州和登州反倒與黃州、惠州和儋州相抵,至此,莽蕩河山,海市蜃樓,便悉數入了彀中,又在吞咽和咀嚼中全都被夷為了平地。所以,這二十四字,并不是結束之詩,而是故態(tài)復萌之詩和再吸一口真氣之詩,一如既往,這口真氣絕不讓人捶胸頓足抑或劍拔弩張,它容得下險惡風波和流離失所,也容得下燉肉、肘子和一輪明月,它所證明的,無非是蘇軾仍然是那個蘇軾,所謂的剛猛與精進,不過是我與我周旋,而我,又一次次從周旋里脫離,重新成為了我自己。初貶黃州,他連寫信給京中故舊都要吩咐一句“看訖,火之”,與此同時,他卻已經在黃州城東買下了十畝荒地而日日躬耕;本因反對新法而被逐出朝廷,好不容易結束了漫長的貶謫,他卻又因反對盡廢新法而再次被掃地出門;再貶惠州,他在謝恩表里對皇帝寫道:“臣性資偏淺,學術荒唐,但守不移之愚,遂成難赦之咎?!庇仲H儋州之時,孤老無托,瘴癘交攻,他卻早已白首忘機:“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薄銈兛?,現在,置身在金山寺畫像前的蘇軾,豈不還是扶犁下田之蘇軾和惠州謝恩之蘇軾?豈不還是處置后事之蘇軾和一出獄便寫下“城東不斗少年雞”之蘇軾?
A stone sculpture of Su Shi in Meishan, Sichuan Province, China. Photograph by Keren Su.
是的,此處說的最后一首詩,不是節(jié)烈義士們在絕命之時所寫的自知之詩,我所著意的,恰恰是不自知,惟其不自知,寫詩之人究竟是騾子還是馬才能一覽無余,旁人也才能在如此之詩里看清楚自己到底是騾子還是馬,且以納蘭性德為例,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納蘭性德在寓所召集眾多好友們聚宴,席間,他們以庭院中的兩棵夜合花分題歌詠,納蘭性德寫下了一首五律:“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深。對此能銷忿,旋移迎小楹?!钡诙?,他便臥床不起,直至五月三十日離世,這首五律,便成了他一生中寫下的最后一首詩,說實話,這些近似于南朝宮體詩般的句子,恰恰印證了納蘭之詩的真正模樣:好句甚多,佳篇甚少,初看過去,佳處盈目,好比虬枝與花簇紛紛探墻而出,但湊近一整座花園去看,卻又無甚可觀。只是盡管如此,五月三十,這個日子卻不可不提,這一日,不僅僅是納蘭性德之死期,更是亡妻盧氏離世八周年的忌日:世所周知,他從來就沒能夠從亡妻的死里掙脫出來,打她死后,他寫下過太多悼亡的詞句,上天造化,他竟然在她的忌日里得以和她重逢,就好像,這首五律不是他寫的,而是那些悼亡詞句在地有靈,自成了性命和名姓,再借著他的手寫下了這最后一首詩,為的是讓兩個忌日得以疊合,更是讓那最后一首詩穿針引線,再充當道路和燈籠,以使后世之人找見它們,照亮它們。
另有一首詩,雖說只是一個無名乞丐留在世間的最后一首詩,但是,和納蘭性德之五律不同,盡管也是諸方造化執(zhí)他之手而寫,可根本上,卻是寫詩之人喊出了自己的聲音——清朝嘉慶年間的一個冬日,在苦風寒雪的通州郊外,有人發(fā)現了一具倒斃在路旁的尸首,照例稟報官府,官府隨后派人前來收殮,很快,就有人認出了死者,死者也不是旁人,不過是城中一個說著永嘉一帶方言的乞丐,要么是餓死,要么是凍死,那乞丐,也無非是死在了自己注定的命運里,然而,在他懷中,人們卻發(fā)現了一張紙,這張紙上還寫有一首詩,州官見之,不禁心生哀憐,竟將他好生安葬,且在墓前立碑曰“永嘉詩丐之墓”,其詩如下:
飯囊傍晚盛殘月,歌板臨風唱曉秋。
兩腳踢翻塵世界,一肩挑盡古今愁。
而今不食嗟來食,黃犬何須吠不休。
且讓我們將這些字句一一看過:“身世渾如水上鷗”似是得自杜甫“天地一沙鷗”之余意,卻又平添了無常;無常之中,攜杖過南州的行跡里,蘇軾之“竹杖芒鞋輕勝馬”倒是若隱若現;雖說行處宿處也有柳永目睹過的曉風殘月,但是,真相卻是曉風中的歌板和殘月下的飯囊;更有“兩腳踢翻塵世界,一肩挑盡古今愁”兩句,全無羅隱名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之撒嬌、耍潑和自暴自棄,悲愁繚繞不去?腌臜撲面而來?他只說一句:我在這里,沖我來,我都受得住。再看結尾處,與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相比,這兩句只說自己心意已決,黃犬吠叫不止,人間廣闊無邊,只是這一切與我全無了關系,我不過是自說自話,我不過是自行自路。是啊,那乞丐,他的身體里住過許多人,有杜甫和蘇軾,有羅隱和李白,就像紛雜的云朵最終聚首,就像對流的溪水終于并攏,他卻并沒有被那些住進身體里的人扯斷四肢,也沒有被他們攪亂心神,不管來多少人,他都容得下,都能將他們安排妥當;拜諸方造化所賜,那乞丐寫的詩里有他們的影子,但它明明白白就是他自己寫的,卻不是任何別人寫的,他還是他,他站在那里,并且時刻準備著繼續(xù)向前,去與更多的悲愁和腌臜相遇遭逢,好似躲雨的人終將走出屋檐的庇佑,又好似求神的人相信庇佑一定會降臨,管他凍死餓死,死亡,再說一遍,死亡,可以突然中止他的性命,卻從來也中止不了他的自說自話與自行自路。
說起來,我也有過觸碰類似玄機的時刻。那一年,我在山東地界里游蕩了好幾個月,從興致勃勃,再到欲走還留,直至垂頭喪氣和顆粒無收,事情還沒完,寒冬里的一個晚上,為了躲避國道上橫沖而來的貨車,我竟失足跌進了路邊的河渠,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回到小旅館里便發(fā)起了高燒,昏昏沉沉之中,諸多名物和形容紛至沓來,迅速便在我的眼前身外搭建了一座錯亂的世界:家鄉(xiāng)里的白楊樹正在旅館外迅速長成,剎那間便高過了旅館的屋頂;早已去世的祖母拎著一只竹籃剛剛走出收割后的田野,離我越來越近,那竹籃里裝滿了饅頭,饅頭過處,熱氣經久不散,使得沿途籬笆上的露水紛紛消融;沒過多久,一輛綠皮火車發(fā)出最后的轟鳴,再緩緩地停下,列車員走下車,大聲呼喊著催促站臺上的人們趕緊上車——是的,他們其實都是在叫我趕緊離開這里,回到家鄉(xiāng)里去,有那么好幾回,我?guī)子鹕砭妥?,可是,最終我還是沒有走,永嘉詩丐留在世上的那最后一首詩仿佛就寫在對面的墻上,又將我焊牢在了小旅館里,在長久地凝望了小旅館之外空寂的田野之后,那座錯亂的世界漸漸退隱,將牢底坐穿的心意在我的身體里竟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堅決,白楊和祖母,饅頭、露水和列車員,我將他們全都容下了。
是啊,哪怕死到臨頭,狂心不歇者也仍大有人在,對埋骨地和身后名牽腸掛肚者也仍大有人在,深陷在心底波瀾和身外世界制成的漫天蛛網里無法自拔者也仍大有人在,屈原的《惜往日》可能不是他最后的一首詩,但是寫于臨近性命了結之前的某個時間應當無疑,在此詩中,求死之心盡管已經鐵板釘釘,對君王的怨憤和指控卻又明顯讓他坐臥不寧:“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蓖瑯拥牟桓逝c不服,旁人先不說他,大凡從朝堂中被逐之人,多少都要沾染一二,即便那些一代名臣們,也往往難逃如是淵藪,《明史》里說其“忠心義烈,與日月爭光”的于謙,在明知自己被冤殺的結局已經無可逃避時,也曾經留句如下:“成之與敗久相依,豈肯容人辨是非;奸黨只知讒得計,忠臣卻視死如歸;先天預定皆由數,突地加來盡是機;忍過一時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焙茱@然,當死亡迫近身前,他惟有說服自己去接受,但是到了他也沒能說服自己去接受,所以,此詩看似心意已決,終是怨恨難消,卻又對人間紛繁和可能的后世公道念念不忘,如此,它們反倒充滿了矛盾,往往是:前一句還在認死,下一句卻不認死;前一句還在認命,下一句卻又不認命。實際上,近似之境,就連李白也沒有逃過: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這首詩,是李白寫下的最后一首詩,據傳,此詩作于唐代宗寶應元年,正是李白去世的那一年,很顯然,詩中的大鵬,說的就是他自己:四海八荒都因為大鵬的飛翔感受到過震動,可是,躍上了中天又如何?終有氣力不逮,終有吾命休矣,和我活著時也曾得見天子的容顏卻又被賜金還山一樣,那只大鵬,一度也飛臨過傳說中只誕生在太陽身邊的扶桑神樹,最終,那神樹卻要了它的命,它掛住了大鵬的左袖,使大鵬動彈不得,直至折翼墜亡,我深信,大鵬的余風仍會在它死后的千秋萬載中回蕩不止,可是,又有誰會像孔子哭麟一般也為它哭奏一曲“出非其時”之歌呢?——你看,溘然長逝說到就到,李白終于未能忘懷自己一生中的光芒時分,也終于未能忘懷后世棺槨如何掩埋和厚葬自己,句句讀來,多少令人惻隱難消,可是,他到底是李白,他當然在嘆息,與此同時,他也在辨認和肯定,那只大鵬,它曾經令我們如此熟悉,一生中,李白太多次寫到過它,在《大鵬賦》里,它曾經“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舉長云之縱橫;左回右旋,倏陰忽明;歷汗漫以夭矯,羾閶閡之崢嶸。”在《上李邕》一詩里,李白又寫道:“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倍F在,吾命休矣之時,他還是認出了它,他還將繼續(xù)肯定它,所以,和后世的于謙不同,李白絕不會將生前身后交付給自己未能定奪的一切,相反,他要將生前身后的一切都交付給那只大鵬,是它的飛翔和墜亡,才將扶桑與孔子、八裔與萬世連接在了一起,也因此,那只大鵬,惟有它,才是真正的主角與命名者。
如此,我以為,無論在蓬蒿叢中,還是風波舟里,那個低至塵土卻從未妄想著自己從塵土中脫身而去的人,那個一邊吞咽著苦楚一邊又在苦楚里安定了自己的人,只可能是杜甫。唐代宗大歷五年,罹患風疾至半身偏枯的杜甫,自長沙出發(fā)前往岳陽,洞庭湖中,他寫下了平生最后一首詩,是為《風疾舟中伏枕書杯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毫無疑問,重病纏身的他知道自己離死亡已經不遠了,然而,惟其如此,對死亡的徹底忘懷才得以誕生:一如既往,他將疾病和死亡只視作一人之事與一家之事,既不向天禱告,也未跪地嚎啕,而是受下來,再吞下去:“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薄M管我死之后還有家事綿延不休,可是,它們也注定空有丹砂訣而無法冶煉成金了,一念及此,我當然淚飛如雨,可是,我也只能像葛洪的尸解一般撒手西去,實在是,我再也沒有漢時名士許靖那樣帶著一家老小去遠走避禍的氣力了。一如既往,即便窮途如是,戰(zhàn)亂淪亡仍然像舟外之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都涌進了他的口中腹內:“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眹q如此,人何以堪?所以,他不自禁地回顧了自己在苦寒流離中走過的道路:“狂走終奚適,微才謝所欽;吾安藜不糝,汝貴玉為琛?!薄茨茏晕康氖牵@一條窮途,不知道何時才能將它走完,而聊以自慰的是,我一直深深地感激于故交友好們對我的容納與贊許,還好,不加糝子的野菜羹我也覺得好喝得很,我的故交好友們,你們,你們才是我須臾不敢忘記的琛玉。但是,一如既往,他竟然忘記了疾病與死亡,忘記了接下來的風浪與鬼門關,老老實實地寫起了眼前所見的一草一木,也許,他大概也早已知道了,只有這些最平常的、幾十年中讓他棲身與掩面的所在,才是他千秋萬載的飯囊、藥碗和墓志銘: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
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
水鄉(xiāng)霾白屋,楓岸疊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滯淫。
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鸮禽。
去年冬天,也是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在從南京前往蘇州的高鐵上,我曾經接到過一條手機短信,回復過去之后才知道,當年,在河北小縣城的醫(yī)院里,那個放棄了治療跑出醫(yī)院去尋死的大姐,她留下的最后一封信,正是寫給了給我發(fā)來短信的男人,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無論怎樣,他還是找到了我,還說看過我的書,有一個問題,他一直想問我:盡管他一直都沒能找到那大姐的遺體,但他的確早已去那小醫(yī)院里取回了她留給自己的信,現在,好幾年過去之后,他想為她修一座衣冠冢,以此來好好安葬她,他還想在她的墓碑上刻下幾句話,所以,他想問問我,那大姐的墓碑上,到底應該刻下哪幾句話才好呢?問題來得太突然,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不過,沒過多久,我所乘坐的高鐵疾馳著經過了一條并不寬闊的河流,晦暗的天光下,河流上的幾艘機動船緩慢地向前行駛著,卻近乎于停滯,遠遠的,一座工廠的圍墻外,倒是有幾棵梅樹被大風摧折,梅花們便紛紛跌落,再被大風席卷著奔入了河水,一下子,我想起了杜甫的最后一首詩,也想起了那大姐最后的一封信,如遭電擊一般,我片刻不停,給遠在河北的男人發(fā)去了短信,我對他說,那大姐的墓碑上應該刻下的話,其實也是她最后留給他的那幾句話:你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來,但我只當你會來。對,就是這幾句:你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來,但我只當你會來。
選自《詩來見我》,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3
| 李修文,湖北荊門人,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小說集《浮草傳》《閑花落》,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東父老》《詩來見我》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時尚先生盛典年度散文家獎、《小說選刊》年度作品大獎、當當年度影響力作家等多種獎勵,編劇作品曾獲大眾電視金鷹獎、電視劇飛天獎,現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題圖:?斉藤有美
策劃:杜綠綠 |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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