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心摹手追三十年 博采眾長去俗氣

沈尹默

二十五歲左右回到杭州,遇見了一個姓陳的朋友,他第一面和我交談,開口便這樣說:“我昨天在劉三那里,看見了你一首詩,詩很好,但是字其俗在骨?!?/p>

我初聽了,實在有些刺耳,繼而細想一想,他的話很有理由。

陳姓朋友所說的是藥石之言,我非常感激他。

就在那個時候,立志要改正以往的種種錯誤。

一九一三年到北京大學教書,下課以后,抽出時間,仍舊繼續(xù)習字。一直不斷地寫到一九三零年。

一九三三年回到上海,重復用唐碑的功。

經(jīng)過了遍臨各種碑帖及各家真跡的結(jié)果,到了一九三九年,才悟到自有毛筆以來,運用這樣工具作字的一貫方法。

凡是前人沿用不變的,我們也無法去變動它,前人可以隨著各人的意思變易的,我也可以變易它,這是一個基本原則。

在這里,就可以看出一種根本法則是什么,這就是我現(xiàn)在所以要詳細講述的東西——書法。

習字必先從摹擬入手,這是一定不移的開始辦法,但是,我不主張用薄紙或油紙蒙著字帖描寫,也不主張用九宮格紙寫字。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摹擬的辦法,只不過是為得使初學寫字的人,對照字帖,有所依傍,不至于無從著手,但是,切不可忘記了發(fā)展個人創(chuàng)造性這一件頂重要的事情。若果一味只知道依傍著寫,便會有礙于自運能力的自由發(fā)展;用九宮格紙寫成了習慣,也會對著一張白紙發(fā)慌,寫得不成章法。最好是,先將要開始臨摹的帖,仔細地從一點一畫多看幾遍,然后再對著它下筆臨寫,起初只要注意每一筆一畫的起訖,每筆都有其體會,都有了幾分相像了,就可注意到它們的配搭。開始時期中,必然感到有些困難,不會容易得到帖的好處,但是,經(jīng)過一個相當長的“心摹手追”的手腦并用時期,便能漸漸地和帖相接近了,再過了幾時,便會把前代書家的筆勢筆意和自己的腦和手的動作不知不覺地融合起來,即使離開了帖,獨立寫字,也會有幾分類似處,因為已經(jīng)能夠活用它的筆勢和筆意了,必須做到這樣,才算是有些成績。

一般寫字的人,總喜歡教人臨歐陽詢、虞世南的碑,我卻不大贊同,認為那不是初學可以臨仿的。歐虞兩人在陳隋時代已成名家,入唐都在六十歲以后,現(xiàn)在留下的碑刻,都是他們晚年極變化之妙的作品,往往長畫與短畫相間,長者不嫌有余,短者不覺不足,這非具有極其老練的手腕是無法做到的,初學也是無從去領會的。初學必須取體勢平正、筆畫勻長的來學,才能入手。

在這里,試舉出幾種我認為宜于初學的,供臨習者采用。

六朝碑中,如梁貝義淵書《蕭憺碑》,魏鄭道昭書《鄭文公下碑》,《刁遵志》,《大代華岳廟碑》,隋《龍藏寺碑》、《元公姬氏》二志等;唐碑中,如褚遂良書《伊闕佛龕碑》和《孟法師碑》,王知敬書《李靖碑》,顏真卿書《東方畫贊》和大字《麻姑仙壇記》,柳公權書《李晟碑》等。

佳碑可學者甚多,不能一一舉出,如《張猛龍碑》《張黑女志》是和歐虞碑刻同樣奇變不易學,故從略。我是臨習《大代華岳廟碑》最久的,以其極盡橫平豎直之能事,若有人嫌它過于古拙,不用也可以,寫《伊闕碑》的人,可以同時把墨跡大字《陰符經(jīng)》對照著看,便能看明白他的用筆,這兩種是褚公同一時期寫成的。喜歡歐虞書的人,可用《孟法師碑》來代替,這是褚公采用了他的兩位老師的用筆長處(歐力虞韻),去掉了他們的結(jié)體的短處而寫成的。《倪寬贊》略后于這個碑,字體極相近,可參看,但橫畫落筆平入不可學,這是褚書變體的開端,不免有些嘗試的地方;他到后來便改正了,看一看《房梁公碑》和《雁塔圣教序記》就可以明白。顏書宜先熟看墨跡《告身》的用筆,然后再臨寫《仙壇記》或者《畫贊》。

我何以要采用柳的《李晟碑》,因為柳《跋送梨帖》真跡,是在寫《李晟碑》前一年寫的,對照著多看幾遍,很容易了解他用筆的真相,是極其有益處的,比臨別的柳碑好得多,董玄宰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大致是這樣:“自得柳誠懸筆法后,始能淡,此外不復他求矣。”我認為董這句話,不是欺人之談,因為我看見了他跋虞臨《蘭亭序》的幾行小楷,相信他是于柳書是有心得的。趙書點畫,筆筆斷而復連,交代又極分明,但是平捺有病,不可學。

沈尹默 《宣傳詩》19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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