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 | 張村,我那童年的記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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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弓耀文
在解放前夕,形勢大變,學校生活也豐富多彩。我們村的學校,是周圍幾個村中最大的,叫中心小學。課余時間,同學們玩皮球、跳繩、毽子,幾乎人人都有一件。特別是毽子,有時還是運動會的比賽項目,它和廣播體操一樣,也是一節(jié)一節(jié)連著踢的,如果能從一節(jié)開始不間斷地踢到最后一節(jié),那就相當有功夫了。我們最喜愛的運動就是打“霸王鞭”,那是用一根手可握住的楊柳木棍做成的,一米左右長,表面刨制成光滑的圓木形,在“鞭”的兩端適宜處,鑿幾處長方孔,里面安裝上“制錢”,“鞭”一揮,“嘩嘩”作響,“鞭”染成黃色,上面裝飾一些各色彩穗。同學們都排成整齊的隊伍,揮舞“霸王鞭”做著各種動作,和著“嘩嘩”的節(jié)拍聲,非常有意思。但這種運動項目現在不多見了。
我們每天放學回家前,排列整齊地站在教室前,由老師教我們唱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支“走,跟著毛澤東走”和“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指引著前進的方向”的歌。另外,學校還組織秧歌隊出去宣傳。記得那一次,老師讓我扮演個商人,拿個算盤,穿件商人愛穿的馬褂,我說啥也不干,我情愿扮演個“老鴇”,戴個舊社會老太太戴的帽子,穿件肥大的褂子,手拿把大扇子搖著,扭著,讓另一個同學扮那個當時認為是又奸又滑的商人。我們排成長長的隊伍,沿街扭著秧歌,我排在隊伍的最后,引來鄉(xiāng)親們的陣陣笑聲。
那時候“一貫道”很盛行,這是個被取締的反動會道門。村里鄉(xiāng)親見識淺,有時會被一些傳道的說得神魂顛倒。說是入了道會到天堂,天堂里要啥有啥,是“極樂世界”,并用了好多的騙人手法,有的讓人晚上向井里看,能看到里面有好房子,好穿戴;還有的傳出,誰家的掃帚把里纏上了什么東西,地里發(fā)現了幾尺長的腳印……把百姓搞得人心惶惶。有一天晚上,我和媽媽、姐姐已睡下,忽然聽到房頂有響聲,有人將沙子往我家窗戶上撒,嚇得我們縮成一團,媽媽便故意大聲咳嗽。似這一類事件,許多人家都發(fā)生過。我們學校里、村會上便利用黑板報宣傳“一貫道”的反動性,揭露它的騙人伎倆,還排成戲,在臺上表演他們的“羅盤寫字”。就是在一器皿里放上細沙子,在一羅盤上綁一支木筆,閉眼在沙盤里用羅盤筆劃符,其實是寫得反字,旁邊人便知其意,編話嚇人,說是神仙說的。還用白礬水在白紙上寫上字,干后放在水里,字便顯出來,說是“顯靈”,名堂很多。我們就把這些知識在鄉(xiāng)親們中宣傳,讓他們不再上當。
當時,百姓的文化水平低,對黨的一些政策的認識膚淺,就通過演戲、黑板報、標語等進行宣傳。一次村里演戲,宣傳學文化和婚姻自由等。一個節(jié)目演的是:一個在外的男人給家中老婆寫信,因文化低,錯別字連篇,老婆不識字,讓村里的先生念,信中說,如家中生活苦,就把“地”賣了,可“地”寫成“他”,結果老婆哭哭啼啼地離開了家,當男人回來后,才真相大白。這是教育人們要學文化。還有一場戲說的是:夫妻倆本來過得很好,一天,就因為老婆突然放了個屁,就鬧起了糾紛,話趕話,下不了臺,就一言不慎說要離婚,誰也不讓誰,便去區(qū)公所辦了離婚,后悔不已。這是教育人們,解放區(qū)雖然婚姻自由了,但也不能草率行事,造成終身遺憾。
學校院中北端,并排聳立著兩株參天白楊,數人也合不攏,據說是清乾隆年間栽的,這是我們村中最高的樹了,也是村的象征。每到秋天,學校滿院及院外的“南圪臺”上都落滿了楊葉,我們便用楊葉編成一個個“鳥”,再把“鳥”串在一起,一串串“鳥”掛在院里,便成了冬天的灶中燃物。學校圍墻四周,長滿了棗樹和酸棗樹,還有那散著白絮的茅草。順著南圪臺坡下去,就是那流著清水的小河。夏天,小河畔有一塊塊平滑的大石頭,那是鄉(xiāng)親們洗衣的地方。洗衣時,將衣服從水里撈起,放在石上,用“棒槌”不停地捶打,這是一種省力的洗衣方法。孩子們則在周圍挖著膠泥,在石上摔打著。有時在水里抓著小蝌蚪玩。冬天,河上結凍成冰,學校的孩子們下學后就在冰上滑上幾圈,冰河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滑冰道。放假期間,許多孩子都在木板下面釘兩條粗鐵絲,便成冰車,再做兩個像錐子一樣的東西,如同劃船的槳,人坐在木板車上,兩手拿錐,在冰上用力向后推,冰車便向前迅跑,這也是鄉(xiāng)間孩子們的一大樂趣。
我在童年時期,樂趣是很多的,其中一趣就是爬桿上樹,除了我家院中的棗樹、杏樹外,也爬其他人家的樹。我常常爬上我家的房,從房頂再爬上房后那株又高又直的搖搖晃晃的樹,當媽媽看到時直嚇得喊我快下來。我還經常到村西頭的五道廟玩,廟里的神像已不復存在,我跳上門梁,用雙腳勾在梁上,頭朝下吊著玩,從不懂得害怕。集體活動常常是玩捉迷藏、打胎(砍成一尺多長的木棒,放在地上,雙方各用木棒打對方的木棒,打出線為贏)、跳格、下方等。到我姥姥家,還跟著村里的舅舅們去河灘林中,去崖頭沙溝,抓蟈蟈,揀瑪雅石,摘豌豆,吃葡萄、馬齒、楊桃,雷雨過后去地頭草地揀地蛞蓮、捋榆錢錢。放假期間,我拿著紙和鉛筆,蹲在姥姥院中“寫生”,將姥姥家的窯洞、大樹、崖頭全都畫在紙上。我還學著騎毛驢,一次被毛驢甩下地來,碰青了皮。如我到山里的姨姨家,則另是一番樂趣,跟著弟妹們漫山遍野地跑,從一個山頭跑到另一個山頭,從一片果樹林又到另一片果樹林,將各種梨、蘋果、冰果、紅果吃個遍,將核桃摘回來,院里挖個坑埋起來,等外果皮爛掉再挖出來打著吃。
我姨弟小我一歲,身體瘦弱而憨厚,但當我去后,陪我玩一天也不覺得累。他有抓犵貍(松鼠)的特殊本領,只要在地崖碰到這種尖嘴巴、大毛尾巴,叫起來聲音悅耳的小家伙,就跑不出姨弟的手了。姨弟見到小家伙,就沒命地追啊,當它鉆到小洞后,弟便將手伸進去,說時遲,那時快,弟早已將它抓在手中了?;貋砗?,放在瓦盆里,或用繩系頸拴在院里。說實話,這都是專為我抓的,我走時就用一條舊布褲子裝了,兩頭系緊,挎在肩上??上н@些小生命與人類一樣,都是戀家戀親人的,盡管你以最優(yōu)厚的待遇,給它水果吃,讓它在一定范圍內自由活動,它往往還是要“絕食”,自絕身亡。
說真的,我在家鄉(xiāng)雖度過十多個年頭,但除附近的一些村莊、游覽勝地外,轉游的地方并不多,許多地名還很生疏。北面最遠到過崞陽城。那年那里“過唱”,我正在姨姨家,姨父和村里的五六個人擔果子去賣,我便跟了去。我們從山路走到平川,又過了滹沱河,一路上,說說笑笑并不覺得累。在我們一行人中,一個個子最小、大家管他叫“九小”的小伙子,是我們說笑取樂的中心人物,別看他年少體單力薄,可他擔的果子并不比他人少,他的爭強好勝而樂觀活潑的性格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從天不亮起身,到崞陽城已是過午時分了。正趕上有名的“小電燈”在那里唱戲,趕會的人熙熙攘攘,賣各種吃食的排滿了街。東南面最遠到過石鼓寺,那是我小時候跟媽媽去的,順便去離石鼓寺不遠的老舅舅家看望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的老舅舅,在那破舊的院子里,只見他孤身一人,其他印象就淡漠了。在石鼓寺,我看到了在戲臺上演的《算糧》里的“墓虎賊”;看到了廟里雕塑的“地獄里”人死后受到的各種刑法:刀山、火海、磨子磨、鋸子拉、刮心……;看到了石鼓山上的“風吹石鼓”巨石;人們在山坡上吃火鍋。南面除原平外,記得還去過文殊莊,好像是去背糧,三十多里,我們排著隊,拿著放了甜根苗(甘草)的涼開水瓶,走得滿身是汗。西面就是去我爸爸的舅舅家梅家莊了。記得那也是趕廟會,有龍燈、旱船、二鬼摔跤、秧歌等種類繁多的文藝隊伍。站在老舅舅家的東墻外,我每天看那奔馳而過的火車。
有些大的活動,我們都是去原平,比如體操比賽之類,天地廟是最大的廣場,張村中心小學、解放街小學、新華街小學、太平街小學等一隊隊學生吹著口哨,排著整齊的步伐進入會場,很是壯觀。可是有一次,我們并不知道是開會還是什么活動,領導在臺上講完話之后,突然從外邊推進一個犯人來,頭戴氈皮帽,經宣判后,被押赴西邊的空曠場地槍斃了。這是我第一次經歷斃人的場面,心里突突地跳。從這次之后,我看槍斃人就無懼怕之意了。那一次是在原平城西的一個廣場,處決的是一個漢奸、一個惡霸地主和一個叫張漢英的人,我把審判大會到槍決的整個過程都看過了。從一個小孩子向犯人的申訴,判決書的宣讀,犯人家屬穿孝衣拉棺材在場外等候,到把犯人一個個推往刑場,又一個個跪著以同一種姿勢倒下,我總算過了“看”的癮。回來后還向未見到的人“表演”著當時的情景。這也是我從小膽子大的一次實地考驗。
這是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太原生活的最后一年了。那年“雙山”趕會,學校組織我們去上山玩,“雙山”又叫“油簍山”,離我們村僅二里地不到,外形遠望很像一個裝油的油簍,故名。它的山頭靠在滹沱河邊,山體向西延伸,便演變成我們村南的“南梁”,好似一條長龍橫臥。傳說這條“龍”去河邊喝水,正趕黃昏,一個趕馬車的路過,從它的身上碾過,從此,它便成了現在的樣子。雙山上的水池里蝎子很多,沒有兒子的媳婦們就在那里“撈兒”,說是可以生兒子。我們幾個同學正向山上爬著,因山上石子多,圪針多,一不小心,吉印同學腳滑人摔,頭上破了一道血口,可他站起來仍是笑瞇瞇的。我們急忙把他扶下山,包扎好,一同回家。
太原是1949年4月24日解放的,同南京是同一天解放。在解放前夕,八路軍從山西北面向南調動,先解放了原平鎮(zhèn)。這個小縣城真是微不足道,僅用了一個晚上就解放了。其實并沒有一個晚上。那天晚上,距我們村僅五里之隔的縣城,槍聲不斷,一陣陣流星般的彈光劃破夜空,我們母子三人躲在屋里窗臺下,屏著氣,聽著槍聲,直至天亮,槍聲漸漸停了。村里人紛紛從家里出來,上房觀望動靜,估計原平打開了。媽媽急忙把我和姐姐留在家里,獨自一人去原平看爺爺。媽媽從原平回來給我們講,一路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戰(zhàn)爭中的犧牲者。進了原平,則是另一番景象,閻錫山的軍隊留下的一部分是躺著不動的,還有一部分是受傷的殘兵敗將走不了的,他們哭天喊地,罵著他們的主子不把他們帶走,把他們騙來賣命。爺爺安然無恙,媽媽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在回來的路上,景況又發(fā)生了大的變化,原來路旁的尸骨未寒的兵士們,都已成了赤條條的衣物全無的死尸,那些發(fā)戰(zhàn)爭橫財的人早把死者身上的衣物清洗一空,叫人慘不忍睹。聽說頭天晚上戰(zhàn)爭的槍聲一響,國民黨的軍隊知道大勢已去,抵抗只是白白送命,便打了一陣子就偷偷地向南溜走了,八路軍因天黑不知虛實,一直向對方開著火,直到天亮才知敵軍早退,原平解放告成。
從此之后,我們村天天過隊伍,這是向南挺進準備解放太原的軍隊,隊伍排著長隊,走了一隊又來一隊,百姓們站在門口、街頭看著,有時給他們送點水喝。隊伍中的軍人有時邊走邊和路旁的人打個招呼說句話,問我們太原能不能打下來?村里人就說,我們這么多人,扛也把它扛開了,一定能解放!子弟兵笑著走了。
這個階段,人們都在提心吊膽,希望太原早日解放,又擔心被圍困在太原城里的親人。父親已很長時間沒有音信了,他就在太原謀生活。由于戰(zhàn)爭,路不通了,通信斷了。想他出門是相當冒險的,因為子彈是分不清敵我的。
太原解放了。爸爸捎回信來,要我們全家到太原居住。這時已是全國解放后的第二個年頭了。我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了,我戀戀不舍地告別了鄉(xiāng)親、同學,離開了養(yǎng)我長大的土地、村莊,提著簡單的行裝上路了。
(圖中為作者)
作者簡介:
弓耀文,男,1940年生,原平張村人,現住太原市新建南路。1960年參加工作,中共黨員,退休干部,大學學歷,復轉軍人,主任醫(yī)師職稱。本人喜愛文學,曾創(chuàng)辦《并州醫(yī)藥報》任副總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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