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跨越門閭以后
“讓我們想象大約一千年前的某一天,當?shù)嘏釉谶@里所做的事情。她走出閨闈,穿過家中的幾扇門,跨越大門的門檻,遇到了住在同一巷陌內的鄰居?;蛟谕榕阃?,或者孤身一人,她步行,坐轎,乘車,或者騎驢直奔閭門,在那里,她可以判斷出目的地的方向,那可能是她同伴的住宅、某處景點、田地、市場、公共項目建筑工地、政府衙門、溫泉、寺廟、當?shù)毓?jié)慶場所、墓地等等。回來時,她經(jīng)過了閭門,又穿過家門,再重新進入閨闈。”
古畫中的宋代女性 《宮女圖》局部 傳劉松年作
許曼教授在新書《跨越門閭——宋代福建女性的日常生活》(劉云軍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導論中這樣寫道。生動的描述吸引著目光,新穎而大膽的論斷沖擊著幾十年專業(yè)訓練形成的觀念,我?guī)е苫笠徽抡伦x了下去。
第一章緊扣書名,題《進出之門》,談及三種門:閭門、中門和孝子獻給母親的門額。開篇談的是地方政府給孝女、節(jié)婦頒布表彰的匾額:“閭額的觀眾可能是整個城市的居民,甚至是過往的旅行者?!薄熬拖袼齻兺瑫r代的男性一樣,女性在‘家’內的古典美德可以用體面的公共標志體現(xiàn)出來。以這種方式,女性就可以在本人不離開‘家’的情況下,有權利在名義上突破‘家’的界限……從宋到元明清的王朝鼎革之際被一直保存下來,由此產生了大量的門和門飾,使女性深深介人地方行政的政治話語中?!薄芭c此同時,盡管政府不干涉‘家’,但這些匾卻對女性施加了官方和大眾的壓力,給她們的家庭生活蒙上了陰影。女人被期待待在家里,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門內度過。授予女人的榮譽匾額放置于家門,它既代表了國家權力的滋擾,也是一個受人歡迎的名望聲明,表明政府意圖滲透進這戶‘家’?!膘罕碓掝}似乎是陳舊的,但作者將它引申到匾額懸掛的地點上,這就有意思了。一頁頁仔細讀下去,??梢娺@樣的表述,從新的角度對老的論題加以闡述與觀察,這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作者引領讀者,于“第二章跨越了諸門,到達了外界的開闊地帶”,直到第五章皆“追尋她們所到之處的蹤跡”,即從旅游、社區(qū)活動、與政府關系、宗教活動等方面來“揭示她們多維社會生活的細節(jié)”。其中,第二章談及福州婦抬得起轎子的強悍,第四章記載溫泉浴分男女湯的開明,第五章更描述千剎香火的繁盛,這些細節(jié)極具地方特色。
選擇一個地區(qū)為重點研究對象,既可見美國漢學重區(qū)域社會研究的傳統(tǒng),又具備日本漢學以小見大的風格。選擇福建也極為聰明,宋代的福建路經(jīng)濟已有一定的發(fā)展,建陽繁盛的書坊將“建本”書散至全國;朱熹的弟子多為福建人,形成“閩學派”……僅一部《清明集》——宋代唯一現(xiàn)存的現(xiàn)實判案集,便可引出種種話題,而案件正以福建為中心舞臺上演。作者對地方史料的挖掘,更竭盡全力,引用了大量明清甚至是民國的地方志,如嘉靖《寧德縣志》、康熙《南安縣志》、乾隆《仙游縣志》等等,風景名勝的石刻、修木蘭陂的錢四娘、種荔枝的十八娘等,都只見于地方志。用明清文獻證宋代歷史,一般不為宋史界接受,但細細一想,這卻是合理的,因為明清的地方志全都依據(jù)先朝的藍本增修,特別是有關婦女、地方風俗、地方神祇等史料,往往不會被國史、編年等史書收入,卻通過一代代的地方志流傳下來,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這一點值得國內學者學習。當然,該書在利用明清史料方面似亦有可商之處,如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畢沅《續(xù)資治通鑒》等書,大多可找到宋史料的原出處,不知作者用這類書是否有不得已的理由?
如作者所言,“總體而言,本書勾勒出的福建女性經(jīng)歷適用于整個宋帝國”,因此,所引用的文獻并不限于福建一地,如第二章便利用《清明上河圖》的多幅局部畫面說明女性的出行工具與裝扮。重視對圖像史料的運用,也是海外漢學的長處之一。
在史料上的開拓,更體現(xiàn)在對考古報告的重視,尤其第六章《歸宿:女性與墓葬》更充分利用考古的研究成果。不僅收集所有已出版的福建出土宋墓考古報告,而且作者曾進入福建省博物館檔案室,翻看了1950至1970年代未發(fā)表的考古報告,書末附有82座宋墓發(fā)掘報告目錄,書中有福建宋墓結構、類型、隨葬品比較等表格??脊虐l(fā)掘報告為該書提供了數(shù)據(jù),結論是中肯的:“對墓室壁畫、墓葬結構和隨葬品的研究都表明,性別差異并不是宋人對墓葬安排和期望的主要關注問題。”
但有一點似可商榷,作者寫道:“夫婦在晚上共用的閨闈內的臥室,在白天被認為是女性的空間,君子應該有意避開,然而在來世,白天與夜晚、內與外的世俗差別被模糊掉?!逼淝疤崾悄信故业膲ι隙籍嬘信P室,臥室的布置亦無性別差異。然而,在中上階層的“家”中,夫婦無論白天晚上并不會共用一個臥室,夫、妻、妾自然也是各有自己的空間。夫婦墓室都畫有臥室,會不會是現(xiàn)世生活的再現(xiàn)呢?
墓葬資料中還有一點特別有意思。《三座南宋末年墓葬》一節(jié),作者關注“只在兩個男性的墓室中才發(fā)現(xiàn)有書寫文具”,我卻注意兩位男性墓室發(fā)現(xiàn)的化妝品。許峻墓室有奩盒、粉撲、香粉、和銅鏡;黃渙墓中也有漆奩盒、木梳、篦、銀制雙層方盒、粉盒、銅鏡等等。古代男子梳發(fā)髻,有梳、篦、銅鏡并不奇怪,可是,粉盒、粉撲又作何用?曾讀《浙江宋墓》報告一座三室墓的“中室”即夫室發(fā)現(xiàn)三個粉盒,當時即覺得不可思議,轉念一想此墓曾被盜,或許是從妻墓室?guī)淼??現(xiàn)在聯(lián)想到,男性墓中有粉盒,看來還不是個別現(xiàn)象。魏晉名士或有撲粉者,難道,宋代男子也在臉上撲粉嗎?在此,靜候專家解釋。
這部譯作的頁邊有英文本的頁數(shù),以方便讀者核對。注釋既不在頁下,亦不列于章末,而集中放在書末。因此,這本書不能臥讀也不能隨意翻翻,只適合放在書桌上正襟危坐地讀,夾以書簽,以備不時“翻山越嶺”去找那些注釋。盡管如此不便,注釋還是值得重視。如第三章注22在第339頁:“劉靜貞、柏文莉和柏清韻都做過關于宋代女性墓志的調查研究。她們發(fā)現(xiàn)零散的北宋墓志中關于女性接管家庭財務,讓丈夫和兒子解脫出來在外面打拼的主題,但這個主題在南宋更常見。柏清韻《宋元時期的女性、財產與儒家反應》,第174頁。”作者長期在美國求學與就業(yè),不僅對英文的性別史論著如數(shù)家珍,而且似乎還精通日文,書末列有許多不常見的日本和臺灣地區(qū)學者的論著。注釋中的海外漢學信息,尤其值得專業(yè)研究人員重視。當然,相較而言,對于大陸的宋史論著,作者似乎還應該更了解一些。如有關宋代婦女財產權的論述,該書列舉了美國學者柏清韻、日本學者柳田節(jié)子和臺灣地區(qū)學者劉靜貞的大名,唯獨未提國內學者袁俐,她的《宋代女性財產權述論》一文,幾乎與柳田節(jié)子同時發(fā)表,亦頗見功力,當然,也許因為早期的《宋史研究集刊》不易看到吧。
英文版 Crossing the Gate 紐約州立大學出版社
2016年12月
結語曰:“如果考慮到當時政府和學者對女性更為寬容的態(tài)度和積極的看法,就可以說她們在宋代的女性祖先們,是生活在一個對女性更加友好的社會中。歸根到底,自主性和流動性——在傳統(tǒng)上被歸于明清女性的這兩種屬性,無疑可以追溯到宋代?!?/p>
的確,在中國古代的各個時期,勞動婦女走出家門謀生從來都不是問題,然而,劉姥姥的出門能否證明林黛玉的“自主性和流動性”呢?書中引用了高彥頤的名言:“任何女性史和社會性別史研究,都應是分階層、地點和年齡的?!边@句話非常精彩!讓我們再看看本文開頭引用的那段生動描述。如果欲出門的女子是士大夫家庭的妻女,未得到丈夫和父親的允許,沒有妾婢的陪伴,她能否隨便走出大門,又能否判明方向?而如果她是小家碧玉或勞動婦女,家中又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門?
最后,觀察一個剛從書中看到的故事。南宋初王洋知邵武軍,孀婦袁氏遞訴牒請求再婚,王老爺注意到女人喪服遮蓋的紅裙一角,喝令嚴刑拷打,袁氏立即招認毒死了丈夫,原來她竟是“潘金蓮”。作者更關注故事中這位婦女提起訴訟的“自主性”,我卻留意案件背后的悲慘。袁氏會不會也像竇娥一樣冤,于酷刑之下唯求速死?一個孀婦請求再婚,便招來地方官那么苛細的毒目,就因為她對前夫未現(xiàn)出痛不欲生的表情,便以酷刑伺候,然后眾人對青天大老爺?shù)挠⒚黜敹Y膜拜。該書似乎贊同柏清韻的觀點:“元統(tǒng)治者帶來的游牧習俗,具有諷刺意味地促進了在宋代并不流行的貞節(jié)觀。”不管這種貞節(jié)觀是否“流行”,已足夠殘酷。
作者簡介
程郁,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長期從事宋史與婦女史研究。
*本文轉載自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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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東
《跨越門閭—宋代福建女性的日常生活》
[美] 許曼 著,劉云軍 譯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
定價:6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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