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華語電影的輝煌時代,還能再來嗎? | 葛格專欄上線啦

文 |奇愛博士

今天一個新的欄目和“文慧園路三號”的影迷朋友見面了,和過去不同的是,這次的主角是葛格自己。

上周和一條小妹在家里錄了一期視頻節(jié)目,大家的反響還不錯(見:)。

在節(jié)目中,我也反思了這幾年在做公號過程中的得失。得的部分就不吹了,關(guān)于失,一方面自己人到中年,交際越來越多,動筆越來越少;其次,抓熱點、搞標題黨樣樣在行,獲取關(guān)注和流量的同時也流于功利;文章本身的松弛感和趣味性也略顯不夠。

所以,也為了更好地督促自己,從本周起葛格給自己開了一個叫“奇愛說”的小專欄,選題不限,長短不限,每周兩三期,希望大家多多批評。

我在和一條在這期視頻的“薦寶”環(huán)節(jié),為大家推薦了臺灣著名作家、電影編劇小野先生的幾本書。今年恰逢楊德昌逝世十周年、臺灣新電影宣言發(fā)布三十周年,所以重讀小野先生的《一個運動的開始》《白鴿物語》,都是很讓人感懷的。

但是有一個小問題,大家不知道有沒有注意過。

“臺灣新電影宣言”是在1987年1月發(fā)布的,由詹宏志起草。一般來說,某個電影運動開始之前,總會有些重要性的理論著述或宣言作為先導(dǎo)。比方說,“德國新電影”起源自1962年的奧伯豪森宣言,丹麥“Dogma95”宣言發(fā)布三年后,溫特伯格和拉斯馮特里爾,才發(fā)布自己的Dogma作品。

這很正常是不是?一幫毛頭小伙,想趁年輕干大事,先喊喊口號吸引輿論注意力或引發(fā)討論,總是好的。

可為何,臺灣卻是先有了“新電影”——比方《光陰的故事》拍于1982年,《兒子的大玩偶》《風柜來的人》《海灘的一天》拍于1983年,而后過了好幾年才有宣言呢?

這可能是因為,“新電影”的創(chuàng)作者和支持者,對所處環(huán)境心存不滿吧。

1982年的《光陰的故事》

那么,他們又受了什么委屈了呢?

小野在《站在激變洪流的最前端》一文中,曾相當生動地描繪到楊德昌、侯孝賢等人的慘狀,讀來頗為令人動容。比如他寫到制作《恐怖分子》后期時的楊德昌:

楊德昌在夜里常從惡魔中醒來之后便小腿僵硬,痛苦的大叫。記得是十月十九日,一個星期天,他病倒了,然后在通宵達旦的做最后混聲時,口中喃喃叫著:掛了,掛了……。

可就是如此苦逼地把《恐怖分子》做出來,當年的金馬獎卻“并不待見”,影片只獲得了很少的提名,而李行的《唐山的過臺灣》九項提名、港片《英雄本色》《最愛》八項提名、《戀戀風塵》顆粒無收……

侯孝賢《戀戀風塵》

即便《恐怖分子》后來還是摘得了金馬獎最佳影片,但是讓楊德昌耿耿于懷的是,他連最佳導(dǎo)演的提名都沒有獲得。(注:豆瓣應(yīng)標記有誤)

此情此景,新電影人當然不爽!

尤其從詹宏志起草的宣言來看,他們在政府支持、輿論支持和批評支持等各個維度,都缺乏支持。所以,既然你不肯定我,我就自己把自己寫進歷史,搞宣言。

所以臺灣新電影宣言,并不是關(guān)乎“美學(xué)”的,而是關(guān)乎生存境遇的——這是它和其它電影運動宣言不太一樣的地方。

楊德昌《恐怖分子》

這件事情今天看來,當然有其合理性,尤其考慮到臺灣“解嚴”前的體制。但是,它也產(chǎn)生了相應(yīng)的負面效果,那便是對來自各方的、對“新電影”的不同批評,一概抹殺。

尤其,在1988年,著名影評人焦雄屏便編輯了《臺灣新電影》一書,希望對“新電影”的美學(xué)成就“蓋棺定論”——這在一些人士看來,這種“霸權(quán)式的、全面肯定式的書寫”,是不是有點太心急了呢?

如學(xué)者李天鐸在《臺灣電影、社會與歷史》一書中所指出的:

這種觀點,謹以幾部作品即將整個臺灣電影的發(fā)展做“新”與“舊”的二元化分,并將其視為“革命”或“運動”,忽略了一個根本的問題:當時新電影的出現(xiàn)只是黨政機器與電影工業(yè)領(lǐng)導(dǎo)“嘗試性妥協(xié)”的結(jié)果,它的自主力十分微弱。

而這也讓“新電影”淪為一種圈子游戲,以至于在此后引發(fā)評論界不斷的分歧。

葛格手上有一本1988年第31期《電影欣賞》,便全文刊載了一次針尖對麥芒的“臺灣新電影的爭議性本質(zhì)”座談會實錄,楊德昌、曾壯祥、陶德辰、梁良、齊隆壬、李道明、黃玉珊等十人參加??上?,由于錄音設(shè)備突然發(fā)生故障,正反方的代表人物楊德昌和梁良,有眾多觀點沒有記錄下來。

我們所喜愛的楊德昌先生,本來說話就結(jié)結(jié)巴巴,結(jié)果抱怨了半天還沒給錄下來,實在憾事。

不過,無論是是非非,這都是30年前的事了。

“臺灣新電影”固然有不完美的地方——試問,誰又能是完美的——但終究了經(jīng)過了歷史的嚴格淘洗,最終成為了人類文明當之無愧的瑰寶。所以,今年臺北電影節(jié),“宣言”起草者詹宏志先生獲頒“楊士琪特別貢獻獎”,也算是一種呼應(yīng)歷史的肯定。

從1982年到1989年,臺灣一共拍攝了74部“新電影”,略占到臺灣電影總生產(chǎn)量的10%,高潮出現(xiàn)在1983年至1987年。

1993年第62期《電影欣賞》,發(fā)表《尋找電影的六個臺灣導(dǎo)演》,李安等人粉墨登場——也大概從這個時候開始,臺灣電影進入新的階段。

在臺灣新電影興起的時候,大陸、香港新浪潮都在同步進行,三股潮流交織涌動,碰撞出璀璨的電影火花。

幾年前,我在采訪吳念真先生時曾問:臺灣電影新浪潮還有沒有可能重來?

“永遠不可能!”吳念真堅定地說。

那就讓我們在下面充滿激情的文字中懷念它吧。

臺灣電影宣言

在1986年、1987年的交界點上,我們回顧思索近兩年來臺灣電影環(huán)境發(fā)展的種種跡象,深深感覺到臺灣電影實際上也已經(jīng)站在轉(zhuǎn)捩點上。

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刻,以下共同簽名的這些人,認為我們有必要緊急表達我們的關(guān)心和憂慮;這一篇文字,將大致說明這些人共同部分的立場和意見,也將說明我們對電影政策、電影環(huán)境的期望與呼吁。

我們對電影的看法

我們認為,電影可以是一種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活動,電影可以是一種藝術(shù)形式,電影甚至可以是帶著反省和歷史感的民族文化活動。

但是,我們也知道,電影在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商業(yè)活動,它受生產(chǎn)與消費的各種定律所支配;電影產(chǎn)業(yè)因為有著投資風險和獲利能力的雙重性格,使得電影圈中活躍著各形各色的利益團體以及既得利益團體。

上述二者都是常識,知者甚眾(卻常常忘記);我們覺得有必要重申這個基本認識,才能在表達立場和判斷問題的時候,不致忘了根本。

我們認為,屬于商業(yè)活動范圍的電影,自有經(jīng)濟法則的支持與淘汰(成功的商業(yè)電影自票房得到報償,失敗的商業(yè)電影在錯誤的投資中得到教訓(xùn))。這一切,都不勞文化政策的管理單位或知識界的意見領(lǐng)袖來費心。

但是,另一種電影(那些有創(chuàng)作企圖、有藝術(shù)傾向、有文化自覺的電影),它們對社會文化的整體貢獻可能更大,而它們能掌握的經(jīng)濟資源則可能更匱乏;這個時候,文化政策、輿論領(lǐng)域、評論活動才找到他們應(yīng)該關(guān)心、應(yīng)該支持、應(yīng)該聲援的對象。

當然,所有的電影創(chuàng)作或生產(chǎn),都聲稱他們有創(chuàng)作意圖、有藝術(shù)成就、有文化自覺;因此,文化政策的管理單位、輿論界的工作者、評論界的專業(yè)人士就要負起責任,從創(chuàng)作的成品中觀察,指認出何者是,何者不是。

我們對環(huán)境的憂慮

創(chuàng)作與商業(yè)之間,政策與評論之間,上述的活動及其平衡本來是一件單純的現(xiàn)象(如果各組人都扮演好他們的角色)。但是,就近兩年臺灣電影環(huán)境所顯示的跡象來看,我們不得不表達若干嚴重的憂慮;因為,顯然有一些錯誤的觀念或扭曲的力量,使得上述活動無法得到正常的運作;其結(jié)果是,臺灣四年來發(fā)展出的“另一種電影”的微薄生機,就在此刻顯得奄奄一息了。

我們對電影環(huán)境的憂慮,大者有三:

一、我們對政策單位有懷疑

從電影事業(yè)融資辦法、1986年金馬獎、外片配額制度取消后的參展影片獎勵辦法等事實,我們常常對電影政策的管理(或輔導(dǎo))單位很困惑,我們不知道它究竟是一個電影的工業(yè)輔導(dǎo)機構(gòu),或文化輔導(dǎo)機構(gòu),還是一個政治的宣傳機構(gòu)。

電影政策的管理單位顯然是性格分裂的,它的政策立場從不清楚。它有時候頒獎給《好小子》,獎勵它“拓展海外市場的成功”;它有時候頒獎給《箭瑛大橋》,說它“有益社會教化”;當它主動提出三千萬的資本拍攝政策片時,它拍出了《唐山過臺灣》、《日內(nèi)瓦的黃昏》及《八二三炮戰(zhàn)》來,相信這些可以做有效的政治宣傳。

從文化政策的觀點看,這些工作都是奇特而不可理解的。但是,這些事實畢章一而再、再而三在我們眼前發(fā)生,使我們不得不相信,管理這個社會的文化政策的,可能是從來沒有決心要支持文化活動的機構(gòu)。

二、我們對大眾傳播有懷疑

臺灣的大眾傳播,對整體社會的改良似乎都懷著監(jiān)督者、促進者的角色自許;這幾年,它們在政治新聞、消費新聞、環(huán)保新聞各方面,都有前瞻的眼光和具體的貢獻。

相形之下,大眾傳播從來沒有把電影活動當做文化活動來看,也沒有打算以專業(yè)知識提供一個支持體系(但在文學(xué)、表演藝術(shù)方面,大眾傳播卻做了一些事)。不僅如此,大眾傳播對電影活動明顯地有著“歧視”,它作賤電影的從業(yè)人員,把明星的私事丑聞當做頭題新聞,但是電影文化呢?一部在國際影展得獎的影片可能得不到討論或報導(dǎo)的篇幅。

究竟大眾傳播是怎么樣看待電影活動呢?從現(xiàn)有的內(nèi)容范圍及其品質(zhì),我們不得不懷疑主其事者從來不重視、不關(guān)心這一項重要的社會活動;在這個角度看,大眾傳播多年來在這個項目“失職”了。

大眾傳播不關(guān)心電影的文化層面,它的從業(yè)人員也失去這一部分關(guān)照的能力;這兩年,大眾傳播在討論港片、臺片之區(qū)別,討論商業(yè)電影的改良等問題,流露出知識的匱乏與見解的荒唐,證明長久以來大眾播的疏忽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強烈的副作用了。

三、我們對評論體系有懷疑

評論體系或評論大眾(criticizing public)本來在一個社會扮演帶有強烈道德性目標的角色。它一方面有詮釋的功能,使創(chuàng)作活動的意義得以明朗或伸展;它另一方面又有制衡的功能,避免社會被單一的價值(如票房、廣告、錯誤的評價)所支配,提供給資源不足的創(chuàng)作活動另一種社會支持。

但是,近兩年在傳播媒介上出現(xiàn)的評論,卻有一組忘了他們的角色的“評論家”。他們倒過來批評有創(chuàng)作意圖的電影作者,指責他們“把電影玩完了”,指責這樣的電影“悶”;主張臺灣電影向港片看齊、向好萊塢看齊。

這樣的評論的出現(xiàn),本來不足為奇?;奶齐x奇的見解每個時代都有,但當這一類評論與落伍的大眾傳播結(jié)合時,成為一股評論的主流,這個評論體系就令人嚴重地擔憂--我們沒有在評論體系得到平衡,反而偏得更遠了。

失職的評論大眾,扭曲的評論體系,我們又要從哪一部門得到平衡呢?

上述三者,固然是我們對整個電影環(huán)境憂慮之大者;其它的憂慮也不是沒有,譬如:全盤商業(yè)化的公家電影機構(gòu),缺乏人才的電影商業(yè)界等等,但如果與上述三者相比,我們又覺得不值一提了。

我們期待的改變與我們自己的決心

我們所期待的改變,當然針對著我們所擔憂的事。這些改變,具體的方案有無數(shù)的可能,但原則卻是不變:

第一,我們要有明白表示支持電影文化的電影政策。我們希望,電影政策的管理單位能夠清楚說明他們的方向,他們所欲支持的電影,他們想把臺灣電影帶到什么地方去。我們希望,政策單位能夠明白,如果他們準備支持民族的自主文化,就必須有決心、有目標、有任事的勇氣。如果電影政策的管理單位決心要支持商業(yè)的電影、政治宣傳的電影,它也可以盡管說明,讓所有有意從事文化電影活動的人,趁早對政府機關(guān)的支持死了心。

第二,我們希望手中掌著大眾傳播的舵的任事者,注意電影活動的文化層面,注意電影在社會上可能扮演的諸種角色。我們希望大眾傳播把“影劇新聞”和政治新聞、文教新聞放在同樣的地位上,追尋同樣專業(yè)的人才,以前瞻的、公益的眼光來對待這一組新聞。

第三,我們誠懇地期望臺灣所有從事電影評論的工作者,反省自己的角色,忠誠地扮演自己在社會中最有意義的角色。在臺灣的電影環(huán)境,究竟哪一種電影才是評論者應(yīng)該著力討論的電影?我們也希望指出,評論者永遠要小心成為另一種既得利益者;評論者的價值來自讀者對他的信賴,如果他想到自己的利益,忘了他是別人的“利益”,他就完全失去評論者的條件。讓我們共同進行一種“評論的評論”,把不合格、不誠實的評論者指出來,讓讀者們唾棄他們。

除了我們所期待的改變以外,我們尚在此表達我們的決心。我們相信電影有很多可能的作為,我們要爭取商業(yè)電影以外“另一種電影”存在的空間;為了這件事,我們在此簽下我們的名字,不僅在這個宣言上和其它相同意念的人站在一起,也將在未來的時刻,從自己的崗位上繼續(xù)支持“另一種電影”。——我們在新舊年度的交界點上、新舊電影的轉(zhuǎn)捩點上,提出這個宣言,我們渴望得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給我們精神上的支援。

邀請簽名名單:

丁亞民、小野、井迎瑞、王小棣、王菲林、白羅、朱天文、朱天心、李道明、杜可風、杜篤之、丘彥明、吳正桓、吳念真、林懷民、卓明、金士杰、金恒煒、柯一正、胡臺麗、侯孝賢、高信疆、奚松、馬以工、郭力昕、陶德辰、陶曉清、黃春明、黃建業(yè)、陳坤厚、陳雨航、陳映真、陳純真、陳國富、陳傳興、張起鳴、張昌彥、張照堂、張華坤、曾壯祥、焦雄屏、萬仁、詹宏志、楊德昌、楊憲宏、廖慶松、齊隆壬、蔣勛、盧非易、賴聲川、王墨林、蔡琴、吳靜吉、張毅

1987年2月 《文星雜志》1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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