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有座八百年的池塘!在建德這個地方,你可以尋到時間遺存下來的蹤跡!
讀書時間到~
今天要品讀的作品是
傅菲的《新葉村:時間的隱喻》
傅菲
■ 有《南方的憂郁》《故物永生》等10余部散文作品面世。
新葉村:時間的隱喻
懷玉山脈勒住了韁繩,東奔的烈馬停了下來。群山如一鍋沸水,暫時不再噴射,水花凝結(jié)成了低矮的山岡。龍門山像一把圈椅,新葉村堰臥其中。
在新葉村,我有長久的恍惚:夏日蒸騰般的暈眩、古老巷弄幽深的迷失、池塘倒映出來的幻覺、舊年屋舍散發(fā)的陰涼、溪流時斷時續(xù)的亙古之聲、灼日下荷花盛開的奪目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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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酣睡在走廊里的老人,曬在竹圓匾里焦紅的辣椒,失去水色又略微卷曲的君子竹葉,剝落了石片的碾盤,千年的水井浮起今晚的淡淡月色——群山在望,蒼鷺在茂密的灌木林棲落,指甲花映在門前的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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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慈巖鎮(zhèn),看了里葉十里荷花后,我們便來到了新葉古村。車子在盆地如一只螞蟻爬在桑葉上。盆地是浙西北新安江流域慣常的景象,田疇被風推開虛擬的院門,禾苗青韻漣漣,路邊的屋宇掩映在果樹之中,挽帶的河汊時隱時現(xiàn)。天空漸變著色彩,油綠的,藹黃的,淡白的。白日照射,車窗下的人,慵蜷欲睡。
新葉古村始建于南宋嘉定年間,葉氏先祖葉坤從壽昌湖岑畈入贅娘舅夏氏家,繁衍至今,已三十余代。夏氏人丁不旺,被迫外遷,而葉氏根深葉茂,開枝散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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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游的朋友們在村口看文昌閣、重樂書院,我卻在路邊貨攤看桃膠。擺貨攤的是一個老嫗,賣茶葉、筍干、蓮子、蓮心、梅干菜,也賣桃膠。桃膠曬在竹匾,透亮的晶紅,色澤如蜜餞。桃膠呈圓珠狀,看起來也像蜂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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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膠是樹脂從桃樹皮縫隙外溢,風干凝結(jié)而成。樹脂外溢時,是無色的,慢慢滲慢慢結(jié),卻瞬間氧化變色,如琥珀。螞蟻沿著樹皮的裂縫,喜歡往上爬,爬著爬著,被芳香的樹脂黏住了,像人落入沼澤。我站在貨攤前,四周望望,全是桃樹,濃蔭疊著濃蔭。桃膠是桃樹的“血液”,桃樹會“血盡而亡”。桃樹是短壽的樹,昆蟲愛吸噬含果糖的桃膠,進而啃噬木心,桃樹爛心而死。
桃樹茂密之處,即村舍。村舍依半扇形圍攏成村落,村落中央有池塘。塘叫南塘,像一塊長滿了綠銹的銅鏡。石砌的塘堤爬上了苔蘚。塘口有一片蔥油的蔬菜地。水生萬物,千年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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翹起的瓦檐,粉白斑駁的磚墻,窄小的房門,高大的池杉,閑散的人影,它們一并收入南塘,像是沉落水底,又像是浮出波面。南塘成了近似謎語的象征物。宋朝大理學家金仁山在規(guī)劃葉村時,以“山起西北,水聚東南”的格局,便開挖了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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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一般用于聚水灌溉,洗衣洗菜??梢蛔税倌甑某靥粒褚蛔鶗r間的鐘塔。它會照見什么呢?年年日日,人在池塘的水影里更替,池邊的人最終隨星辰落入塘里。鐘聲會虛化,消失在風里。池塘邊站久了,眼球里浮現(xiàn)各色人物,說不清楚他們是誰。他們從不可知之處,來到南塘邊,握手相逢,擁抱告別?;蛟S是,“相見亦無事,不來忽憶君。”從村里消失的人,又會回到這里。
人工通浚的兩條溪流,注入南塘。溪流即是村界,葉氏居于溪內(nèi)。巷弄沿小溪而建,石板道逼仄幽深。一個人在巷弄走,跫然。每一個的腳步聲,都是孤獨的,仿佛在說:過客,過客。我也是一個人走。我的腳步輕緩?;野椎姆繅τ蟹坌紕兟?,露出黑色的老青磚。每一堵墻,斜斜看上去,像被洇濕而后曬干了的紙畫。畫是寫意的山水畫,疏淡,空濛,留白有余。畫中不見人影,也不見村舍和田園,只有點點的山影樹影,和晚秋的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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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弄九曲,讓我覺得巷弄如干涸的河床,人如無水之舟。交錯的巷弄,似乎是一個迷宮。站在巷口,往里望,墻垣劈立,低緩的石板臺階形成的斜坡面,與悠長狹窄的深度,構(gòu)成了鄉(xiāng)人回憶中不可遺忘的角落。三兩個老人坐在臺階上,低低地交談。他們的臉上有新安江的紋理。他們面善目慈。他們的語調(diào)溫軟款款。他們的交談是人間的秘密。他們是遠古的人,也是未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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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巷弄的盡頭,有酒家。屋檐下的紙燈籠,暫時把燈光暗藏在燈芯里。酒是五加皮酒,自家釀的,封在土陶酒缸里。封酒缸口的紅布,繃緊,使我深信:這不是酒缸,而是一面鼓。蹦蹦蹦,鼓聲雷動,可惜我們聽不到——鼓聲寂滅在天井的雨滴里(曾經(jīng)的,將來的)。一株種在石臼里的吊蘭,葉厚肥闊,始終不開花。葉村家家戶戶均自釀五加皮酒,而酒家只有一處。悠閑的人,寂寞的人,勞頓的人,焦心的人,坐在木桌旁,喝一碗,一切煙消云散,了悟:人間終究是人間,活著就是做人間的人,說人間的話,干人間的事。
一個族姓留存下來的村子,內(nèi)部有著嚴格的人倫秩序。人子是秩序中的一個鉚釘,屋舍是秩序中的榫頭。秩序內(nèi),結(jié)構(gòu)精密,井然有序。葉氏的總祠堂稱作“有序堂”。堂前赫然掛著氣象萬千的匾額:道峰會秀。耕讀傳家的葉氏,把這四個字,作為代代人的理想。堂內(nèi)有戲臺,內(nèi)堂如朝廟,氣勢恢宏,雕梁畫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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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臺前的兩根大柱子,貼著一副戲聯(lián):
曲是曲也,曲盡人情愈曲愈明
戲是戲也,戲推物理越戲越真
堂內(nèi)柱子都貼了對聯(lián)。如:
演以往若正若邪宜認真也
看將來受福受禍毋視戲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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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對聯(lián)選自《玉華葉氏宗譜》,是葉氏人的警世恒言。民國首任浙江省省長夏超在民國十二年為有序堂題寫“可以觀”?!翱梢杂^”,是一種人生哲學,也是一種人文生態(tài)倫理。
葉村多老祠堂、老祖屋、老戲臺、老巷弄。它們是葉氏血脈的見證,也是時間順流而下攜帶的內(nèi)含物。讓我流連的,是雙美堂。這是一棟老民居,有前房、側(cè)房、前花園、后花園,建于民國初年,屬于徽派建筑。前花園有百年羅漢松和青石水池,天井四根柱子分別是柏樹、梓木、桐木、椿木,寓意百子同春,墻上有鹿鶴壁畫,后花園有魚池和吊橋??梢韵胍?,這是一個有情調(diào)的大戶之家。老民居亮堂潔凈,并無人居住。客廳的擱幾和茶桌還在,曾經(jīng)的主人去了哪兒?他的子嗣又在哪兒?他們是一群下落不明的人。羅漢松葳蕤婆娑,松葉黑綠,樹皮一層層脫落哀黃色的皮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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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烈日白熾。幾個小孩坐在巷弄石階上,舔舐棒冰。棒冰的水漬淌在他們的手掌上,淌在他們的衣服上。棒冰在溶解。棗樹上,壓翻了棗子。麻紅色的棗子,引來烏鶇啄食。南塘如一塊硯臺,靜默地擱置在葉村這件方桌上。龍門山逶迤,山岡毗連山岡。在群山的起伏里,我四顧茫然。我望望葉村,對時間充滿了無比的敬畏。時間是最大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力,毀滅一切,淹沒一切。在葉村,我看到了時間遺存下來的蹤跡。這些蹤跡,是人間不會消散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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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市文聯(lián)
編輯/劉 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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