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劉基與民間“伯溫” | 喻軍

文/ 喻軍

幾年前去溫州,游江心嶼、楠溪江、梅雨潭等地,而尋訪和明朝“三不朽”人物劉基(字伯溫,溫州文成縣人)相關(guān)的故跡,也在意向之中。經(jīng)向當(dāng)?shù)赜讶舜蚵?,得知劉基后裔在溫州多達(dá)七八萬人。想必出于淵源敦尚和祖先崇拜,從明朝天順年間始,劉基例享春秋二祭,雖中有變故,卻綿延至今。同時,溫州歷來所建劉基廟、宗祠或公祠等多達(dá)16處,雖說游轍無常,但乍形間阻之下,總得有所擇取。由于時間并不充裕,特意先游梅雨潭并瞻仰自清亭后,就近去了甌海仙巖穗豐村的劉基廟。

穗豐村是一處景色宜人的古村,周遭山色蔥蘢,有翛然沖逸之風(fēng)。村邊內(nèi)外塘河交匯,劉基廟就處在這樣臨河的環(huán)境中。記得廟左首有石拱橋通街衢,橋畔一株千年榕樹,古翠偃蓋,目測有三五抱。據(jù)說全村共有七八千人,大部分為劉基后裔。劉氏宗譜載,劉基孫劉驍,從文成南田遷居仙巖穗豐,一脈族人遂于此繁衍生息(這里涉及永樂初年一段驚心動魄的逃亡史,限于篇幅,在此不贅)。劉基廟建于明嘉靖年間,萬歷十九年(1591)擴建,原為宗祠,后改為劉基祀廟。此廟占地約1600多平方米,朱紅門楣上方懸有金字大匾。進(jìn)廟后稍感疏闊,乃是一座由前殿、后殿、左右回廊及戲臺等組成的合院式建筑。

顯然這里只我一外來人,像是不速之客。有幾位形象很質(zhì)樸的老伯坐在一邊條凳上吸煙,許是見我認(rèn)真而非匆此一掠的神情,向我投來善意的目光,還主動起了招呼。經(jīng)詢,原來他們都是劉基的后裔,記得曾言及第幾代孫來著,今已渾忘。據(jù)介紹,此廟系1987年集資重修,1989年完工。修建時保留了明清時期的建筑風(fēng)貌,換大柱、梁數(shù)十根及斗拱若干,擴為兩進(jìn)等。在他們的敘述中,一份綿長的家族榮耀,實屬自然不過的流露。

劉基有“王佐”及“開國文臣第一”之譽。而“帝師”之謂,一般見諸才學(xué)淵博的大臣與幼年儲君、青年皇帝之間那種特定的師生關(guān)系,劉基與朱元璋顯然不屬此列。劉基大朱元璋17歲,但作為助力朱元璋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使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一代開國謀臣,“帝師”這樣的隆譽,若非“皇封”,必然要打上點折扣。但劉基的“帝師”之名,似毫無閃躲的必要,其出處乃朱家人的子孫、明正德皇帝的《贈謚太師文成誥》,內(nèi)中用這四個字定位劉基:“學(xué)為帝師”,并謚文成,還追贈太師。后來到了嘉靖十年,“光榮”又加一等:配享太廟。

倘無劉基的匡治之道,比如獻(xiàn)計十八策,包括他的先討陳友諒、后伐張士誠的軍事謀略,朱元璋想要平定南方、舉兵北進(jìn)、最終問鼎中原就難免更為跌宕。另外,若非劉基對朱元璋文化素養(yǎng)等方面的濡染,諒識字不多的“游丐”朱元璋,也很難達(dá)到后來曉知古今的程度。何以見得?有朱元璋的原話為證:“節(jié)次隨朕征行,每于閑暇,(劉基)數(shù)以孔子之言開導(dǎo)我心,故頗知古意。”承認(rèn)自己受過劉基的“開導(dǎo)”,至少說明朱皇帝創(chuàng)業(yè)之初尚具謙遜的一面,亦深悟擇交如求師的道理。清代張汝瑚有言:“常聞高皇帝之稱先生(劉基)也……嗟乎!先生之引君當(dāng)?shù)?,勤勤懇懇如此,此子房?a href='/zhangliang/' target=_blank>張良)、孔明之所未有也。”可見劉基的輔佐,對志在天下的朱元璋,是贏得成功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以上多談劉基對朱元璋的輔佐之功,但他們這對君臣,實在講應(yīng)算是彼此成就了對方,故也不能不提朱元璋的識人之明。

在遇到朱元璋之前,劉基在元朝的仕途可謂坎坷。他服務(wù)元王朝20余年,擔(dān)任過江西高安縣丞、江浙儒學(xué)副提舉及江浙行省元帥府都事等職,多為八品、從七品小官,最高不過從五品。曾三次出仕、三次罷退,足見其并非韞櫝而藏,而是“良駿敗于拙御,智士躓于暗世”(《抱樸子》)。這樣的曠世奇才,元朝居然有眼不識,棄如敝屣,愣是把本該站在朱元璋敵對方的劉基,逼成了明朝的開國元勛。但他的出山,倘無朱元璋的慧眼識人,以幣聘之(初不應(yīng),翌年朱元璋二度遣使再聘始應(yīng)),且在合作之初對劉基大膽任用的話,已退為一介山民、年已50開外的劉基,絕無可能成就“江左夷吾(管仲)、隆中諸葛”那般昭昭的宏業(yè)。

《明史》載:“(朱元璋)每召基,輒屏人密語移時?;嘧灾^不世遇,知無不言。遇急難,勇氣奮發(fā),計畫定之,人莫能測。暇則敷陳王道,帝每虛己以聽。”“不世遇”這三個字,道出了劉基對朱元璋的知遇之恩所心存的感念;而“輒屏人密語移時”“帝每虛己以聽”,乃朱元璋視劉基為股肱、密友、師輩的一種印證。正是先有這樣的胸襟器識,才后有劉基的“知無不言,勇氣奮發(fā)”。當(dāng)然,隨著天下鼎定、朱元璋的剛愎多疑以及宮廷內(nèi)部的權(quán)斗加劇,劉基后來的淡泊名利、急流勇退,亦屬明智之舉。誠如李白詩中所道:“吾觀自古賢達(dá)人,功成不退皆殞身?!?

劉基除了政治、文學(xué)及軍事才能外,在民間傳說中,實比張良、諸葛亮還要神通廣大。我想,這主要源于他對讖緯之術(shù)的精通?!睹魇贰⒒鶄鳌愤@樣評價他:“博通經(jīng)史,于書無不窺,尤精象緯之學(xué)?!钡碴庩枖?shù)術(shù)、天文堪輿、地理兵法等方面的學(xué)問,劉基皆有涉獵。這和他年輕時的涵修積學(xué)、博洽多識相關(guān)。具體而言,由他受命主編的《大統(tǒng)歷》,具有相當(dāng)高超的專業(yè)水準(zhǔn),實為影響深遠(yuǎn)的一部歷法;而凌越千古的重要法律文獻(xiàn)《大明律》,也離不開劉基的草創(chuàng)之功。說到南京明皇城的建設(shè),其實也出自劉基的設(shè)計思路。至于在文學(xué)方面的才能,劉基與宋濂、高啟并稱“明初詩文三大家”,有《誠意伯文集》20卷傳世,散文尤精。他的文風(fēng),受先秦莊子唐朝古文運動一代宗師韓、柳影響而能“牢籠百態(tài),氣昌而奇”。名篇《賣柑者說》更是早早入選教科書。而反映其經(jīng)世治國思想的《郁離子》,實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少見的寓言體文集,堪稱經(jīng)典之作。

記得那天,和幾位老伯坐在劉基廟全木結(jié)構(gòu)、通體暗紅的古戲臺前閑聊。戲臺正對前殿,有三尊油彩塑像并列其間,分別為一世祖文成公劉基、二世祖參政公劉璉、三世祖忠節(jié)公劉璟。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可謂座接光風(fēng),渾然生起一種恍若隔世、古今神交之感。

此行最大的收獲是,我們所談及的有關(guān)“劉基之死”這個話題,似傳遞出與外界不盡相同的聲音。

傳說中,劉基之死有好幾種不同版本,比如“吞金死”“看書中毒死”等,但流傳最廣、許多文章和電視劇采用的都是“胡惟庸使太醫(yī)投藥致死”一說。在此有必要簡單交代一下劉基和胡惟庸是怎么結(jié)下的梁子:明初,朱元璋欲任胡惟庸為宰相,為此專門征詢劉基的意見。讜直坦蕩的劉基富有遠(yuǎn)見地說:“譬之駕,懼其僨轅也。”應(yīng)該講,劉基雖與胡惟庸不和,但之所以口出此言絕非狹私,而純乎出于公心??梢宰糇C的是,他也曾受到李善長集團的打壓,但在朱元璋準(zhǔn)備撤換李善長而征其意見時,劉基非但沒有落井下石,而是厚道地說:“善長勛舊,能調(diào)和諸將?!闭堊⒁?,下面這段君臣對話,似乎更能體現(xiàn)劉基的坦蕩胸襟,當(dāng)朱元璋對劉基說出“吾之相,誠無逾先生”時,劉基竟然推辭了:“臣疾惡太甚,又不耐繁劇,為之且辜上恩。天下何患無才,明主悉心求之?!逼鋬?nèi)心之光明,由此畢現(xiàn)。

我以為,在設(shè)宰相這件事上,劉基顧事雖已盡心,卻力難期于齊一。曾夸贊劉基“滿朝有黨,惟劉基不黨”“吾之子房(即張良,作者注)”的朱元璋,后在“撤李換胡”一事上并未采納劉基的建議,倒使胡惟庸對劉基從此懷恨在心。所以,當(dāng)我來到劉基廟、面對他的后人時,便嘗試著作些求證。

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否定了“毒死”一說(后裔劉剛先生曾有專門撰文),理由如下:其一,按《明史·劉基傳》中的說法,“基在京病時,惟庸以醫(yī)來,飲其藥,有物積腹中如拳石,其后中丞涂節(jié)首推庸逆謀,并謂其毒基致死云”。劉基后人卻認(rèn)為,《明史》這則記錄是從黃伯生《故誠意伯劉公行狀》中來的,黃伯生雖曾與劉基同僚,但“投毒致死”并非黃伯生親眼所見,而如他自己所說乃“平昔所聞”。況且,歷來并無法醫(yī)鑒定之類的原始材料傳世,實屬既無人證,亦乏事證。其二,“太醫(yī)”何人?具體投的是何藥物?史書上也沒有記載。那么,究竟哪些藥物服用后會使人腹中產(chǎn)生“拳石”般大小的結(jié)石呢?非但《本草綱目》沒有記錄,就連劉基后裔為此所專門求教的一些當(dāng)代專家學(xué)者,也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如此,怎么能認(rèn)定劉基是喝了太醫(yī)送來的藥而致死呢?其三,劉基與胡惟庸之間有不可調(diào)節(jié)的矛盾,對胡惟庸素?zé)o信任,如何會對仇人派來的太醫(yī)毫無戒備之心呢?其四,劉基自己就很懂藥學(xué)方面的知識,且頭腦睿智,怎么會別人讓喝什么藥就喝什么藥呢?故此,他們的結(jié)論是:劉基遭胡惟庸構(gòu)陷,心情郁悶,“遂憂憤而疾愈增”是事實,但身體本就抱恙,屬病況惡化而導(dǎo)致的自然死亡。

和幾位老伯邊聊邊做筆記,見時間不早了,便起身告辭,臨別前,我們在三尊塑像前合了影。有位老伯讓我稍等片刻,見他一溜煙從劉基廟門口的屋子里取出一本大畫冊贈我,是劉旦宅(劉基后人)題字、俞美玉主編的《帝師傳人》。

駒光易逝,緣僅一面。好幾年過去了,我卻未曾動筆寫過與此次游歷相關(guān)的文字。但每每在閱讀明史公案時,便會出現(xiàn)劉基的影子,也恍覺劉基所具的不同側(cè)面。從民間層面而言,劉基被傳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仙中人,一直帶有某種虛虛實實的符號。比如說他曾提前十年,在游西湖時見“異云起西北,光映湖水中”,便預(yù)言“此天子氣也,應(yīng)在金陵,十年后,有王者起其下,我當(dāng)輔之”,可謂玄之又玄。這也導(dǎo)致他的形象歷來有正史、稗記兩種不同的記錄和演繹?;杏X“劉基”二字,居于正史的成分較多;而“劉伯溫”這三個字,似乎民間的色彩更濃。借用大儒王船山在《讀通鑒論》中所說:“見之功業(yè)者,雖廣而短;存諸人心風(fēng)俗者,雖狹而長?!眲⒒篮笥朴频腻诿头N種撲朔迷離的傳說,無疑更接近后者。

至于寫作本文的機緣,乃因近日翻看劉基的文集,便又清晰地憶起那次甌海仙巖的尋訪,是以數(shù)載回思之殷,益增千里懷古之慨。于是,不由得靜下心來,把所經(jīng)、所感和所思加以整理。寫罷,甚而生起重訪甌海、再謁劉基廟,與幾位老伯(你們還好嗎?)再聚戲臺前,閑話悠悠的史乘、重探先賢芳躅的念頭來了。

(本文刊于2020年7月23日解放日報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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