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前,毛家坪的戰(zhàn)爭與愛情

牛勃:毛家坪遺址散文選載一

來源:甘谷縣融媒體中心

歌與吟唱:毛家坪的戰(zhàn)爭與愛情

今夜,月華如水,我徜徉在毛家坪遺址的發(fā)掘現(xiàn)場,就像一個夢游者,曾經,我曾那么虔誠地膜拜過李白的《把酒問月》,面對今夜的月光,我又想起了其中的名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是的,就是我頭頂上這輪明月,不論是她圓如冰輪,還是曲似彎弓,甚至只是隱隱一線,它都曾照臨過我腳下的這片土地,她的幸福與痛苦,戰(zhàn)爭與和平,生死的鏖戰(zhàn)與纏綿的愛情。

毛家坪是什么?是一個村嗎?不,頂著古人明月走來的她更像是一部厚重的書,她藏了多少驚世的秘密別人不知道,她知道。歷史太漫長,漫長得讓我們對自己的姓氏都有點懷疑。對于毛家坪來說,她于緘默中保有的矜持與神秘,不能不讓史學家一次次將關注和艷羨的目光集中在她少女般婀娜的身上。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年來一遍遍將執(zhí)著的腳印留在她上面,有詩人、作家、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也有窮兇極惡,暴殄天物的盜墓賊。詩人帶著詩情和感悟走了,學者帶著發(fā)現(xiàn)和激動走了,盜墓賊帶走的更多,除了墓葬中承載著歷史的連城珍寶外,帶不走的只有那一個個罪惡的盜洞。徘徊在毛家坪的月光里,我深深感到什么叫恥辱、驚訝,錐心的疼痛和無比的憤慨。

大禹的腳板走過毛家坪,禹奠朱圉的火光和血光映照過毛家坪。在毛家坪如水的月光里,我一遍遍在文字碼起的史料里蝸行摸索,用史料、發(fā)現(xiàn)和想象的繡針縫合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歷史,復原著一個個歷史和現(xiàn)實交相輝映的場景。毛家坪給我的似乎很多,但能讓我隨意檢索的卻又很少。就像現(xiàn)在,盡管我的腳深深地踏在她的土地上,但在意識中,她和我,既是那么親近,又是那么遙遠。我分明能聽到她的呼吸,但她卻像《詩經》中的“伊人”,朦朧隱約,宛在水中央。

作為地理概念上的村子,毛家坪是幸福的,背倚朱圉山,直面渭河水,渭河沖積平原肥沃的厚土成就了農耕文明亙古的輝煌,阡陌衍秀,碩果搖金;作為歷史概念中的村子,毛家坪更是幸福、自豪和神秘的,她的每一次熹暉初露,縱使依稀微茫,也會讓學界為之震驚。之所以說毛家坪是一部書,一部厚重的、承載著歷史的書,就在于毛家坪以她的神圣和奮斗,不僅直接影響著她的子民,更深遠地影響著歷史的進程,她的蛩蛩足音,每每,都是一聲聲震天價響的驚雷。她的蜇伏與隱忍,匍匐與奮斗,甚至戰(zhàn)爭與和平,刀槍與愛情,都有一種詩歌的韻味。沒有毛家坪,連《詩經》也會大為遜色;沒有毛家坪的發(fā)現(xiàn),我們依然會在祖先的陵園里漠視他們靈魂的存在。

照耀過毛家坪,照耀過我們先人的月光現(xiàn)在正照耀著我們,就像他們無法知道他們的后人會以怎樣的姿勢行走一樣,我們又何曾知道他們曾經的苦難與隱忍,又從哪里知道一支來自東方的刑徒,用朱圉山豐茂的牧草擦盡腳上斑斑血跡之后,又用依然滲血的腳,開辟出一條彪炳史冊的新路。不論你如何去解釋“秦”,是豐收的毛谷,還是舂米的姿勢,你都無法漠視她的存在,她挺進中原,橫掃六合,氣吞山河的豪邁。

盡管只是輕輕拂去幾縷煙塵,撩開冰山一角,但毛家坪的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會卷起一陣陣先秦的狂飆。1947年,當渭河水倒映著裴文中先生匆匆的腳步時,連他也沒有想到幸運之神會在這兒和他不期而遇。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當他收拾行囊,埋鍋造飯,準備一夜休眠后繼續(xù)他沿渭河調查的使命時,似乎是一種神的啟示,他的目光在和幾片繩紋灰陶短暫對峙后撞出了火花。

洛陽鏟在堆滿塵埃的土地上打了幾個孔,歷史的謎底從探孔中急不可耐地擁擠出來。裴文中先生想從渭河流域得到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這個曠古奇跡。這種無意來自于機緣,來自于幾十年的默默寂寂和時刻準備,從而也再一次印證了那句西方的名言:世界上再好的機遇也不會無端賜予沒有準備的頭腦。

在考古學和歷史研究中,任何一點有關秦的信息都是彌足珍貴的,這個經過幾百年的蜇伏、隱忍與磨礪,這個當年被流放的刑徒,僅用十年時間,就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席卷天下,包舉宇內,橫掃六合,完成了統(tǒng)一的大業(yè),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封建王朝,“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鼻氐囊幌盗泄芾碇贫葎?chuàng)舉,是行政管理的濫觴。甘谷因其首創(chuàng)的縣制,以太史公言之鑿鑿的記述“十年,伐邽、冀戎,初縣之”,安享“華夏第一縣”的殊榮。可就是這樣一個“想當年,氣吞萬里如虎”的虎狼之國,僅僅十五年后即退出歷史的舞臺,成為中國歷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之一,真可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秦的滅亡,和她的興起一樣,留下太多的神秘與懸念,而關于他的蛛絲馬跡,又那么朦朧隱約,萍蹤難覓。

歷史走到了當代,時光盯上了今天,歷史學家戀戀不舍一次次回望著毛家坪。如果說此前的1947年裴文中先生發(fā)現(xiàn)了毛家坪遺址,1956年甘肅學者張學政關注了毛家坪遺址的話,1982年、1983年甘肅省考古工作隊、北京大學考古系則真正開始了對毛家坪遺址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發(fā)掘整理。獨特的墓葬形制,大量的出土文物和信息發(fā)現(xiàn),一次次樹立著她在先秦史研究上不可撼動的里程碑地位。毛家坪遺址成為一個高峰,一個任何一位研究者得以仰望的高峰。“毛家坪遺址發(fā)掘把秦文化的編年猛然推進到西周時期,開辟了考古學上探索早期秦文化的先河,在認識上是個很大的飛躍,在學術史上有里程碑的意義,并對相關問題的探討產生了很大影響。”

即使古代那位叫夸父的偉大的勇士,也無法追上太陽的腳步,時光的流逝太快了,快得有點驚心動魄,轉瞬之間三十年過去了。清風吹拂著毛家坪,月光朗照著毛家坪,不論如何雨洗風磨,這時的毛家坪,依然保持著固有的自信與矜持,大智若愚的緘默與孤獨。毛家坪孤獨嗎?不,你看那一個連一個幽深的、眼睛一樣干癟的盜洞,就會知道,作為一個持有太多秘密的遺址,她一刻也沒有孤獨過。身懷絕技而又孤獨無助的毛家坪,三十年里多像一位被強盜一次次強奸和輪奸的母親,她的子女們舉著以之為榮的招牌在一次次無恥的炫耀中,早已麻木了對于母親的悲憫和對她苦難的正視。盜洞是她哭瞎了的眼睛,是她仰天長嘯的滿腔孤憤,是對兒女們良心的譴責與靈魂的拷問。

2011年9月,新華社發(fā)表通稿:《清華簡解密:秦人最早居住地在今甘肅甘谷西南》。清華簡的發(fā)現(xiàn)和解密,是和敦煌藏經洞發(fā)現(xiàn)一樣石破天驚的歷史事件,關于秦人最早居住地的爭論終于塵埃落定。在當代史學界,幾乎沒有人懷疑李學勤先生的論斷,作為一個偉大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簡牘學家,他在中國學界的地位無人撼動。除了楚簡上的記載外,李學勤先生的論斷同樣需要在更大范圍內用實物和考古發(fā)現(xiàn)來進一步印證??脊藕脱芯渴且粚伾值埽脊虐l(fā)現(xiàn)的結果是理論層面上的最終認定,而最終認定的前提必須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考古發(fā)現(xiàn)。

李學勤先生論斷最杰出的地方就是通過“朱圉”這個依然存在的古代名山,將秦人的最早居地縮小在一個方位清晰的最小范圍內。朱圉山這個名字使人一下會想到位居朱圉山脈的毛家坪遺址,它從西周初到戰(zhàn)國時期綿延不絕的文化層中還有太多的未解之謎,它以彩陶為特征的石嶺下類型遺存,以繩紋灰陶為代表的周代秦文化遺存(A組遺存),以夾砂紅褐陶為特征的西戎文化遺存(B組遺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眾說紛紜,莫衷一是?,F(xiàn)在好了,隨著清華簡的解密,有些謎團不攻自破,有些隨著考古發(fā)現(xiàn)的不斷豐富,長期困擾人心的問題將撥云見日,浮出水面。還有多少新的發(fā)現(xiàn)即將問世,人們滿懷希望,拭目以待。

在希望和等待中,由梁云教授擔綱,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陜西省考古研究所、中國國家博物館北京大學文博考古學院、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五家單位組成的早期秦文化聯(lián)合考古隊悄悄進入毛家坪遺址,比起前面幾次,這一次,除了陣容更大外,人們的信心更足,方向和目標更加明確。

東西長600米,南北長1000米,面積約60萬平方米,探明墓葬近千座的毛家坪遺址如一位豐滿的孕婦,幸福地躺在陽光簇擁的產床上,輕輕的呻吟是呼喚生命降生的吟唱。洛陽鏟扎下去,信息從地心傳來時,收獲的喜悅春風般洋溢在每一位考古隊員的臉上。

考古既是對考古工作者智慧和毅力的考驗,也是對各種信息和研究成果的檢閱。早在2004年早期秦文化項目啟動前,學術界探討秦人來源、秦文化淵源、秦人西遷等問題時,唯一可依據(jù)的發(fā)掘材料就是毛家坪。循著這種思路,聯(lián)合考古隊從張家川馬家塬遺址、清水李崖遺址開始進行層層剝筍式的發(fā)掘,一步步向毛家坪遺址走來,向所有問題的最后解密走來。關鍵時刻,清華簡的解密,《系年》的問世,使“朱圉”、“商奄之民”成為打開這把千古大鎖的最后一把鑰匙。所有的驚心動魄和艱苦卓絕,全都隱藏在這段文字后面——

飛歷東逃于商奄氏。成王伐商盍,殺飛歷,西遷商盍之民于邾圉,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

發(fā)掘剛剛撩開冰山一角,大量的信息已經撲面而來。屈肢葬、西首墓的一再發(fā)現(xiàn),銅戈、銅簇、銅牌飾、削刀、帶扣、鬲、鼎、盆、豆、罐、壺、綠松石、炭精、料珠、石圭、石玦等的大量出土,特別是幾座大型車馬坑的發(fā)現(xiàn),其隱含的巨大的考古價值,更是彌足珍貴。

但毛家坪遺址的冰山一角才剛剛掀開,新的發(fā)現(xiàn)和新的疑團輕叩著探索者的心扉。我不知道數(shù)千年前的月亮是否就是現(xiàn)在的月亮,但現(xiàn)在的毛家坪已經遠不是先前的毛家坪了。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p>

長期的蜇伏與隱忍,養(yǎng)成了秦人韜光養(yǎng)晦和堅韌性格。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特別是在和戎人聚居融合過程中的爭斗撕拼,使秦的身體日益剽悍,骨骼更加硬朗,幾百年后,當秦人越過函谷關,在中原勁吹的罡風中亮出自己的肌肉時,當秦人把自己和心存僥幸而早已不幸的六國一同綁上戰(zhàn)車的時候,秦人所暴露的是他嗜血的狼性的一面,用“虎狼之師”形容秦人,一方面張揚的是他擴張和侵略的本性,一方面也無可奈何,心懷妒嫉地承認了他的勇猛,秦人將尚武的性格一直保持到他滅亡的最后一刻。

這些來自于商奄之地,來自于山曲阜一帶的商之遺民,帶著三監(jiān)之亂失敗的恥辱,背負著被流放的刑罰,以刑徒的身份,跋山涉水,餐風宿露,一路西行,在終于抵達這個叫朱圉山的地方時,出發(fā)時的大部分人已經飲恨中道,成為異域冤魂。進入朱圉山的這支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人,就是秦最早的火種,是秦之先人。這支困頓不堪的秦先人再也經不起戰(zhàn)爭了,但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特別是與戎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之爭又使他們不得不拿起生繡的青銅刀劍,用不屈來悍衛(wèi)自己的存在。幾個世紀過去了,他們成為朱圉山的主人,朱圉山成為他們的根據(jù)地、大本營和精神家園,一代代先人的骨殖埋在這里,埋在朱圉山和這個叫毛家坪的地方;朱圉山是他們的堅強后盾和戰(zhàn)略后防,是他們拼死悍衛(wèi)的地方,秦人無數(shù)次重復著打出去,撤回來這樣一個過程,只是這個過程隨著秦的強大越來越遠。

秦始皇兵馬俑,在西安寶雞歷史博物館,我一次次追溯秦人的足跡,2001年進行《華夏第一縣與甘谷縣文化定位研究》時,我一遍遍想象過秦武公逾隴山伐冀戎的情景,我無法知道當時的軍威、儀仗,更不知道他們拿著什么樣的武器,駕著怎么樣的戰(zhàn)車,這些勞師襲遠的軍隊,作戰(zhàn)的動機到底是什么,僅僅是為了伐冀戎嗎?初縣之的理由是什么,秦人為什么要把具有創(chuàng)舉意義的“縣”這種先進的管理制度放在朱圉山中的甘谷呢?這個疑問,直到時2012年底毛家坪遺址中車馬坑的發(fā)現(xiàn)。兩馬、四馬并駕的戰(zhàn)車,長達三米的長矛,黑紅交錯的馬鎧,縱使三千多年的風塵也無法遮掩從車馬坑中洋溢而出的豪邁與勇猛。這就是秦,秦人的戰(zhàn)車戰(zhàn)馬,秦人隨歷史一起不朽的亙古雄風。

徜徉在毛家坪遺址,徘徊在車馬坑周圍,我的耳畔突然回蕩起壯士出征前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首榮入《詩經》,被稱為《無衣》的“秦風”,是一首多么激動人心,富有感召力的戰(zhàn)爭動員令??!這是我國最早一首氣吞山河的戰(zhàn)歌。戰(zhàn)爭中士兵們互相激勵,同仇敵愾,他們同甘共苦,目標明確,他們是樂觀的、無畏的,詩中表現(xiàn)出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精神,讓人熱血沸騰。

我不知道秦人的歷史上有多少這樣氣吞山河的詩歌,但有這一首就夠了,秦人就是唱著這樣的戰(zhàn)歌,駕著我眼前的車馬,一腔豪邁奔赴戰(zhàn)場的。秦人,一支偏居西鄙的刑徒為何能橫掃六合,以一個王朝的形象在歷史上定格,說穿了就是他們有一種臥薪嘗膽,百折不撓,勇往直前的精神,這種精神,不就是我們民族的精神。

一個崇尚英雄的民族,必將開辟一個英雄的時代。

有人說英語中的china是“瓷器”的意思,還有一種意思應該是最本真的,這就是——秦。

渭河貼著毛家坪的田塍滾滾東去,我的目光一次次在渭河上定格。氣候的變遷使渭河這條黃河最大的支流越來越小,小到她的聲音近乎哀鳴和嗚咽。但歷史上的渭河,西周時的渭河,春秋戰(zhàn)國時的渭河絕對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河的兩岸是廣闊的沼澤濕地,河岸邊生長著茂密的古代叫蒹葭,現(xiàn)在叫蘆葦植物,它的桿是柔韌的,而花雪一樣白,白花碧葉倒映在清粼粼的河水中,渭河浮著白花青葉緩緩漫流。此情此景,讓人頓時想起愛情。

不要以為秦人真是虎狼之師,不要以為戰(zhàn)爭就是他的全部。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戰(zhàn)爭只是秦人的一部分,因為,除了牧馬,除了耕作外,他們還有更為重要的一件的事,這就是愛情。

2006年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此人》時,我將小說主人公王力安、佟小鳳純美的愛情放在毛家坪附近一條叫金川的河上,他們反復吟誦著《秦風·蒹葭》,他們純真的愛情常常讓我熱淚盈眶。通過長期考察,我認為,《詩經》中最著名的《秦風·蒹葭》極可能產生在渭河中上游或其支流,于是,我選取了距渭河和毛家坪很近的金川。隨著毛家坪遺址的進一步發(fā)掘,我更加堅信了自己的推斷,我認為,《詩經》中“蒹葭”的具體地點就是毛家坪附近的渭河,因為,只有在這塊廣闊的沼澤濕地和一座座沙洲茂密的蒹葭之間,為了愛情而心急如焚,熱情似火的小伙子才會發(fā)出這樣深情的吟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游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這個溯洄從之,溯游從之的少年,可能是一位戰(zhàn)士,可能是一位公子,也可能就是一個普通的少年,但不管身份如何,他們身上都流淌著秦的血液。對這樣的詩,有人認為和橫刀立馬的戰(zhàn)士無關,錯了,一個對國家義無反顧、之死靡他的人,絕對是一個敢于為愛情上下求索、赴湯蹈火的人。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秦人的許多東西,從詩歌到工藝品,無不在剛性的同時表現(xiàn)出柔美的一面,這種剛柔相濟,這種對于死的坦然和生的珍惜成就了秦人,成就了他的神秘與傳奇。

月光沐浴著我,我知道,如果時光倒轉,作一次穿越的話,這時的月光,正在沐浴著毛家坪村旁、山后,或者河邊一對對戀人,他們的柔情如月光,如溪水,他們關于愛的期盼、贊美與思念雖然沒有進入《詩經》,但他們對于愛情的忠貞與癡情早已為毛家坪見證,以歷史的真實永生,成為關于秦人的又一個版本,依如蒹葭般純白碧青。

秦人走了,渭河還在,朱圉山還在,毛家坪和照耀她的月光還在。這一切,既是舊的,更是新的。毛家坪遺址的發(fā)掘還在進行,我不知道最后是一個什么結果,還有多少奇跡將從黃土下涌現(xiàn)出來。甚至,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有過的那樣一個彪炳史冊的真實地存在,那么一個艱苦卓絕的過程,鐵和血、情和愛的時代。

豪歌還在,吟唱還在,愛情還在,月光還在,除了應該去的,一切的一切,都在。

——摘自《檔案》2015年第1期

秦風夢回毛家坪

那是怎樣一種鋪天蓋地的白啊,清風吹過,連空氣都是白的。

夢幻化為一部叫《詩經》的古書。我行走在文字的矩陣和詩意的韻腳,看著散漫的文字如何成為詩行,在字與字里,行與行間,詩歌的意境如何醇酒一樣飄溢芬芳。戰(zhàn)爭與和平,詩歌與愛情,演繹著一個時代的故事,記述著一個時代的情與愛,鐵和血。那個時代雖遠,兩千多年的時空距離在夢中卻近在咫尺。

又一次來到渭河邊,來到茁壯了一個王朝的渭河谷地。井然的阡陌代替了曾經的沼澤和濕地,散漫的小河成為歷史的草蛇灰線,但這無法阻遏夢的翅膀,夢的眼睛和夢的耳朵。我的眼前河水碧青,蘆花純白,鏡似的沼澤和淺灘,蔥郁的蒹葭和敏捷的水鳥,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那么自然。水鳥悠閑地徜徉在水和洲之間,像一個個散淡的隱士。它們是黃鳥嗎?不,此刻的黃鳥正在為一段慘烈的歷史和一百多個無辜的冤魂悲鳴——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慄。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

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慄。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楚。誰從穆公?子車鍼虎。

維此鍼虎,百夫之御。臨其穴,惴惴其慄。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詩經》用詩歌傳誦著歷史,比《詩經》更冷峻的是這樣的記載——

三十九年,繆公卒,葬雍,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名奄息、仲行、鍼虎亦在從死之中。(《史記·秦本紀》)

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三子奄息、仲行、鍼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左傳·文公六年》)

子車氏三子連同他們的忠誠、冤屈、悲憤一起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歷史,僅將龐大的家族墓地,和那把裹著銅銹,刻著“秦公作子車用”的短戈留在了渭河邊,留在了毛家坪,留在了這個秦時叫冀縣,而今叫甘谷的地方。龐大的車陣,精美的車飾透露出子車家族曾經的輝煌。似乎是突然之間,隨著三良從死,這個家族的輝煌戛然而止,連姓氏也不知遺落到哪條歷史的河谷。這個以其忠勇為秦守邊,護佑著“秦之先人”,護佑著祖陵,護佑著華夏第一縣的家族,和“百七十七”個無辜的冤魂一起走進了黑暗的歷史,難怪“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難怪就連黃鳥的鳴叫也是如此哀凄,如此悲憤,“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不管是壯烈,還是悲慘,歷史喚不來的,黃鳥又如何能喚得來?如雪的蘆花消逝了,悲鳴的黃鳥消逝了,定格在我眼前的只是一把青銅戈。那是一個怎樣鐵血交錯的英雄時代啊,那些從東方遠徙流放的刑徒的后代,那些在朱圉山牧馬,在渭河邊礪兵的秦的后代,血管里流動的是開拓奮發(fā)的精神,同仇敵愾的勇氣,他們的視死如歸義無反顧,他們的大義凜然前赴后繼,注定他們會像火山一樣爆發(fā),江河一樣洶涌,就連他們的詩歌,也成為英雄主義的凱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虎吼雷鳴,驚天動地。讀這樣的詩,你仿佛也成了笑赴疆場,義無反顧的勇士。詩歌和歷史的區(qū)別是什么?如果說歷史是對事件理性記述的話,詩歌則無疑是對精神的感性張揚。沒有歷史的冷峻,歷史就會失去真實;沒有詩歌的感性,詩歌就會失去它存在的價值。讀《詩經》,尤其喜歡《秦風》,不是我是秦的后人,生活在秦人發(fā)祥和崛起的土地,而是秦人的詩歌總是那么真實,那么感情充沛,如江河奔騰,一瀉千里。秦人的性格決定了秦人的詩歌,要悲傷,就一如《黃鳥》般泣淚縱橫,呼天搶地;要果決,就像《無衣》般慷慨豪邁,一往無前;要愛就像《蒹葭》一樣柔腸百轉,纏綿悱惻,哪怕溯回溯游,上下求索。

有人說《蒹葭》是《詩經》的點睛之筆和壓卷之作,也有人說真想不到冷硬如鐵的秦人骨骼里還有如此的兒女柔情。點睛也罷,壓卷也罷,甚至兒女柔情也罷,《蒹葭》依如渭河邊桿青花白的蘆葦,就這樣千百年地長著,開著——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回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回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英雄不是青銅,真正的英雄是豪情和柔情的統(tǒng)一體。無情未必真豪杰,因為有大愛,才有大忠大勇,才有赴湯蹈火,義薄云天。一遍遍吟誦《蒹葭》時我常想,那個在蒹葭蒼蒼間溯回從之,溯游從之的人,絕對是一個鐵骨柔腸的戰(zhàn)士,因為王孫公子斷沒有這樣的真情。這是一種怎樣的真情啊,說它美是因為它有一種極致之美,一面是溯回溯游的上下求索,一面是朦朧隱約的閃閃爍爍。這種朦朧之美、隱約之美、飄逸之美,多么符合中國詩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意境和國人月下賞花,隔紗觀竹的審美情趣。碧水、翠葉、白花,朦朧的月光,急切的心情,漫流的河水,飄忽的伊人,這是談情說愛嗎?是,但它更多的是對詩歌意境和中國愛情美輪美奐的詮釋。當這種美到極致的愛情向往從一個橫刀立馬的戰(zhàn)士身上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時,你還會懷疑你眼前的渭河,腳下的土地和磅礴綿亙的朱圉山嗎?這片沃土不僅賜予秦人以勇敢,更賜予秦人以愛情。是愛,讓他們胯下的戰(zhàn)馬四蹄生風,手中的青銅兵器閃爍著冰雪的光芒?!对娊洝肥詹亓诉@一切,毛家坪保存和再現(xiàn)了這一切。

總愛徜徉在月光下的渭河邊,在“莊生曉夢迷蝴蝶”的如夢如幻中想象兩千多年前的月光和蒹葭。古人不知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曾經照耀古人,照耀《詩經》的月光,此刻,正照耀著毛家坪和夢中的我。即使在夢中,我也在一遍遍吟哦著《黃鳥》,吟哦著《無衣》,吟哦著《蒹葭》。我體味著秦人的悲憤和豪邁,也體味著秦人渭河一樣穿越時空的愛情。犧牲、奮斗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這蘆花般純潔的愛情。只有愛情,才能讓挺槍而去的勇士陡增無窮的勇氣,也只有愛情,才能使凱旋歸來的勇士感到犧牲的價值和活著的意義?!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睘榱四莻€夢一樣真實而隱約的“伊人”,秦人有溯回從之,溯游從之的執(zhí)著,楚人屈原更在“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雖九死而其猶未悔”中,用行動書寫著愛的忠誠。這愛,像《詩經》中的蒹葭,那么青蔥,那么圣潔,更像一條綿綿無盡的白練,從先秦飄到如今。

夢遠去了,《詩經》還在,《秦風》還在,蒹葭依然青,蘆花依舊白。我眼中的歷史,從朦朧到清醒,其實就是一本書,一本蒹葭葳蕤的《詩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摘自《甘肅日報》2015年5月19日

牛勃,甘肅省甘谷縣人。中共黨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戲劇家協(xié)會、戲劇文學學會會員,中華伏羲文化研究會會員,中國戲曲學院中國文藝評論基地研究員,甘肅省天水市政協(xié)委員、文聯(lián)委員、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各級各類報刊發(fā)表各類作品600余篇,260多萬字。編演大型秦腔歷史劇、現(xiàn)代劇《睢陽魂》《椒鄉(xiāng)里的麻辣事》等9部,獲全國各級各類獎勵10余次。2008年被選為第29屆北京奧運會火炬手,2014年被評為全國首屆“書香家庭”。

出版文學作品有:長篇小說《此人》《官場密碼》《大像山傳奇》,長篇報告文學《甘泉夢》《三和之道》,散文小說集《此情》,散文集《此景》《遠去的背影》(上下卷)。出版史志專著有:《甘谷史話》《甘谷縣軍事志》《善華寺志》《武氏家譜》。校點整理古籍有:《伏羌縣志》《甘谷道情選》。主編作品有:《甘谷縣志》等。編演戲劇有:大型秦腔歷史劇《睢陽魂》《像山情》《玉蘭仙子》《趙充國》《大唐名相》等,大型秦腔現(xiàn)代劇《椒鄉(xiāng)里的麻辣事》《激流飛渡》《紅梨淚》,眉戶劇《審錢》《山村來了城里人》等,小品《國策不放假》《四喜丸子》等,情景劇《初心不退休》等。電影文學劇本有:《椒鄉(xiāng)里的麻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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