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子 | 宗藩關系下清朝與朝鮮的邊界及邊界意識
作者簡介
李花子
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明清以來中朝邊界史、中朝關系史。著有《清朝與朝鮮關系史研究》《明清時期中朝邊界史研究》《清代中朝邊界史探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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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本文考察了清朝與朝鮮在宗藩關系下,圍繞邊民越境及定界、勘界過程中所表現(xiàn)的邊界意識。在前近代宗藩關系下,雙方具有明顯的邊界意識,力圖保護鴨綠江、圖們江邊界不受侵犯。到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穆克登定界時,明確劃分了長白山地區(qū)邊界。由于立碑處靠近長白山天池,加之朝鮮英祖時期定長白山為王朝發(fā)祥地,因而催生了朝鮮的長白山歸屬意識和尊崇意識。在宗藩關系下,尚能照顧在領土、邊界上的彼此利益關切,這在穆克登定界及光緒勘界時均有體現(xiàn),但在宗藩關系瓦解以后則不再顧及,加劇了雙方的邊界紛爭及沖突。
關鍵詞:宗藩關系 邊界意識 越境 穆克登定界 光緒勘界
前言
1636年皇太極發(fā)動了丙子之役(朝鮮稱“丙子胡亂”),朝鮮國王被迫出南漢山城表示臣服,清朝與朝鮮結成了宗藩關系,這種關系一直維持到1895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結束為止。宗藩關系又叫朝貢關系,作為藩屬國的朝鮮要定期向清朝朝貢,而作為宗主國的清朝冊封朝鮮國王,雙方保持“事大字小”的關系。這是東亞特有的國與國之間非對等的上下禮儀關系。那么在宗藩關系下,雙方是否具有明確的邊界及邊界意識,如何處理邊界問題,這是本文要討論的問題。
人們一般認為,前近代國與國之間的邊界相對模糊,不像近代國際法下國與國之間明確地以線為界。但是據(jù)筆者觀察,在宗藩關系下,清朝與朝鮮具有較明確的邊界,雙方曾進行過共同的定界、勘界,而且基本以線為界。除了鴨綠江、圖們江自然邊界以外,在長白山地區(qū)還設置了土石堆、木柵等人工標識物,此即人為邊界,這種邊務活動的背后是有雙方明確的邊界意識支撐的。本文在前期研究的基礎上,旨在考察宗藩關系下清朝與朝鮮的邊界意識,以及在近代轉型期的強化及其與雙方邊界紛爭的關系。
一、清初宗藩關系的建立及邊界意識
在考察宗藩關系下雙方的邊界意識之前,不妨先看一下近代民族國家視域下的邊界概念。在近代國際法上邊界又稱國界,它是劃分國家領土范圍的界線,是一國與鄰國交界的地方。表示陸地領土界限的陸地邊界,其形成有兩種基本情況,一是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自然形成的邊界,稱自然邊界,即利用湖泊、山脈、河流等自然地形形成的。一是人為的劃界,即人為邊界,兩國通過條約正式劃定邊界。即使以自然地形為界,國際法上邊界必須是線,所以需要具體的步驟與協(xié)議。如果地形特色為山脈,則以山脊或分水嶺為界,如果地形特色為江,則以可航行的水路中心線為界。
前近代國與國之間的邊界與近代邊界具有相似之處,有以自然障礙物為界的,如河流、山脈、道路等為界;也有以人為的設施為界的,如設置城、柵等為界。只是近代邊界明確地以線為界,而前近代邊界有相對模糊的地方,這是二者之間最主要差異。
那么,前近代清朝與朝鮮的邊界意識如何呢?首先要明確的是,自明初以來中朝兩國以鴨綠江、圖們江為界,這是朝鮮半島的高麗、朝鮮王朝向北拓展領土的結果。在元末明初,高麗、朝鮮王朝實行北拓領土的政策,在驅逐女真部落的基礎上,不斷向鴨綠江、圖們江流域推進,特別是在朝鮮第四代國王世宗(1418-1450年在位)時,分別沿鴨綠江上游設置四郡,沿圖們江中下游設置六鎮(zhèn),從而奠定了以鴨綠江、圖們江為界的邊疆格局的基礎。
到了明末清初,雙方仍以鴨綠江、圖們江為界。由于與朝鮮相鄰的女真部落在努爾哈赤興起及建立后金的過程中,大部分離開了邊境地區(qū),后來又隨著清軍入關離開了東北故土,使鴨、圖二江及長白山地區(qū)的女真人明顯減少,這對于朝鮮鞏固鴨綠江、圖們江邊界是有利的。
在此過程中,清(后金)先后兩次越過鴨綠江攻打朝鮮,朝鮮表現(xiàn)出強烈的疆域保護意識。在丁卯之役(1627年,朝鮮稱“丁卯胡亂”)時,朝鮮向后金軍提出以鴨綠江為界“各守封疆”,后金統(tǒng)帥阿敏派代表到江華島與朝鮮國王盟誓及雙方結成“兄弟關系”以后,后金軍全部撤回了鴨綠江以北地區(qū)。在丙子之役(1636年,朝鮮稱“丙子胡亂”)時,皇太極兵臨城下,朝鮮國王被迫出南漢山城稱臣,雙方結成了宗藩關系,之后清軍同樣撤回了鴨綠江以北地區(qū),朝鮮得以保全鴨、圖二江以南的疆域。如上,雖然清(后金)兩次攻打朝鮮,但滿足于使朝鮮臣服,特別是斷絕與明朝的宗藩關系,成為清朝的藩屬國,雙方仍以鴨綠江、圖們江為界。
在結成宗藩關系以后,朝鮮對清朝的戒備之心難以消除,表現(xiàn)出較強的疆域保護意識。針對清朝將領擅越圖們江征糧的問題,朝鮮國王仁祖表示:“小邦之與大朝(指清朝——筆者注),雖義同一家,而彼此疆場,自有界限?!薄敖袢羧纹渌鶠椋粸榻s,恐疆域無別,邊鎮(zhèn)不安?!薄白越褚院?,除有公干,賚持文憑外,另行禁約,不許越境擅行,以安邊民,以祛后弊,不勝幸甚?!奔匆笄宄褡袷乇舜私纾坏蒙迷綀D們江。
清朝在舉族入關以后,針對朝鮮邊民頻繁越境采參、伐木及搶劫等不法行為,出于保護發(fā)祥地,同樣要求朝鮮嚴禁邊民私越疆界。順治年間,清朝戶部、刑部的相關咨文如下:
(1)順治三年(1646年),朝鮮云寵土兵10人越過圖們江打獵,戶部咨文指出:“國有疆界,豈容私越?!?/p>
(2)順治五年(1648年),朝鮮會寧、鐘城20多人越過圖們江打獵,戶部咨文指出:“地方各有疆界,越境營利明有嚴禁?!?/p>
(3)順治六年(1649年),朝鮮北道邊民給圖們江以北的賴達胡(女真部族)送去肉、米等食物,戶部咨文指出:“國有一定疆界,豈容私越?!?/p>
(4)順治九年(1652年),朝鮮碧洞23人越過鴨綠江采參,皇帝敕書指出:“盜參事小,封疆事大?!?/p>
(5)同上案,刑部咨文指出:“外國之民,不得擅入大國之境?!?/p>
表1:順治年間清朝要求朝鮮嚴守疆界的事例
到了康熙年間,針對朝鮮邊民的頻繁越境,清朝規(guī)定鴨綠江、圖們江為“禁江”,不許朝鮮人擅越,違者必受嚴懲,地方官也不例外,交涉事例如下:
(1)康熙元年(1662年),朝鮮義州2人越過鴨綠江伐木,禮部咨文指出:“違禁越江,入我境界,伐木挖參,非止一次。”
(2)同上案,禮部咨文指出:“縱放禁江伐木”。
(3)康熙十九年(1680年),穩(wěn)城樸時雄等3人越過圖們江伐木,禮部官員訊問犯人:“爾等前供過江取椴皮作繩是虛,令有他故,過禁江是實?!?/p>
(4)同上案,禮部官員訊問犯人:“你們口供討取木皮被人拿住是假,豈為木皮過禁江來么?”
(5)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朝鮮邊民、土兵數(shù)十人越過鴨綠江在三道溝采參時,襲擊了清朝繪制輿圖人員,皇帝敕書指出:“違禁渡江,將采參人馬用鳥銃傷亡,搶去人參、衣服等”。
表2:康熙年間清朝規(guī)定鴨綠江、圖們江為“禁江”的事例
綜上所述,在清初兩次征伐朝鮮、雙方締結宗藩關系的過程中,朝鮮的疆域保護意識高漲,一方面要求清軍撤回鴨綠江以北,另一方面要求約束清朝軍民不得擅越圖們江,力爭保護鴨、圖二江邊界不受侵犯。從清朝來說,經(jīng)過兩次征伐使朝鮮臣服以后,迅速將八旗兵撤回鴨綠江以北,保全了朝鮮疆域,與此同時,在舉族入關以后,面對朝鮮邊民頻繁的越境采參、伐木、打獵等不法行為,不但要求朝鮮約束邊民不得擅越疆界,還將鴨、圖二江規(guī)定為禁江,犯越者受到懲處,地方官也要負連帶責任,借此保護發(fā)祥地免受朝鮮邊民的侵擾。由此可見,清初雙方均具有明顯的邊界意識,力圖保護鴨、圖二江邊界不受侵犯,其后到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穆克登定界時,就是從中朝兩國以鴨、圖二江為界的事實出發(fā),確定長白山地區(qū)的陸地邊界。
二、宗藩關系下的長白山定界
有關康熙五十一年穆克登定界,學界主張各異,有人認為是中朝兩國的定界,稱穆克登立的碑為“定界碑”,也有人認為是清朝單方面的查邊,稱該碑為“查邊碑”、“審視碑”或者“穆克登碑”。多數(shù)學者認為穆克登查邊雖然在程序上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不足,但是從穆克登查邊的整個過程和結果來看,仍屬于兩國之間的定界,即確定了從前模糊不清的鴨、圖二江之間的陸地邊界。如楊昭全指出,將過去屬于女真領地而后應該屬于清朝的長白山天池以南大片土地割給了朝鮮,即清朝失地而朝鮮得地了。
韓國學界對于穆克登立碑的性質沒有太大的爭論,基本認同是一次定界,將穆克登立的碑稱之為“定界碑”或者“白頭山定界碑”。不過,韓國學者在解釋穆克登確定的江源,特別是解釋碑文“東為土門”時出現(xiàn)錯誤,主張“東為土門”不是指豆?jié)M江(今圖們江),而是指松花江上流,此即土門(松花江上流)、豆?jié)M(今圖們江)二江說。
筆者和多數(shù)學者一樣,認同穆克登查邊是宗藩關系下的一次定界,即確定了從前模糊不清的長白山地區(qū)邊界,其證據(jù)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第一,穆克登不但在長白山東南麓(距離天池約4公里,被稱作“分水嶺”)立碑,還在其東邊設置了土石堆(黑石溝)、木柵(平地)等人工標識物,從而將鴨、圖二江源頭連接起來。如果說鴨綠江、圖們江是自然邊界的話,那么長白山的碑、堆和木柵則是人為邊界。雖然后來位于平地上的木柵全部朽爛而無法辨認,但是樹立于天池東南麓的碑和沿設于黑石溝的土石堆依然存在,影響和制約了后世兩國的勘界及邊界談判。
第二,穆克登有關朝鮮“得地”的言說。穆克登兩次提到朝鮮“多得”地方,一次是在尋找圖們江水源時,他在圖們江上游三派水流中選擇了最北邊的初派水為正源,同時要求朝鮮在初派水設柵;而朝鮮人所指正源(“涌出處”)是第二派水,位于初派水的南邊,即雙方對正源的認識有差異。此時穆克登表示:“以初派之水設柵,則此于爾國所謂涌出處(指第二派水——筆者注)加遠十余里,爾國之多得地方為幸?!币馑际钦f,定北邊的初派水為正源,比起定南邊的第二派水,朝鮮可以多得10余里地。
另一次是在天池東南麓分水嶺上立碑時,穆克登向同行的朝鮮人表示,朝鮮“得地頗廣”,朝鮮軍官李義復描述其情形道:
分水嶺峽,廣三十步許。右邊未坤(指西南——筆者注)、左邊寅甲(指東北——筆者注),俱有界谷。而左偏山下,平地微突,上有巖石,以此仍作垅臺。清使留此多日,周覽分水之形勢,勒石為記,依垅鑿石而立,顧謂我人曰:“爾國得地頗廣”云。
那么穆克登所謂朝鮮“得地頗廣”指哪里呢?這要聯(lián)系穆克登與朝鮮譯官(金指南)的對話進行分析。據(jù)記載,穆克登和金指南圍繞長白山以南地區(qū)的歸屬,曾進行過如下對話。穆克登問:長白山以南是否連有把守?金指南回答:“此地絕險,人跡不至,故荒廢無把守,有同大國柵門外之地耳?!奔唇鹬改嫌们宄瘱砰T外的空地來比喻長白山以南的空地,主張朝鮮雖未設置把守,卻屬于朝鮮。當時朝鮮的鎮(zhèn)堡、把守距離長白山天池尚有五六日程,所以朝鮮君臣擔心天池以南空地不能屬于朝鮮。接續(xù)二人對話,穆克登又問:所謂大池之南即朝鮮界,是否有文書可據(jù)?金指南回答:“立國以來至今流傳,何待文書乎?”分析以上二人對話,穆克登所謂朝鮮“得地頗廣”,指的是荒廢無把守的長白山天池以南地方。由于穆克登立碑處靠近天池,位于天池東南麓約4公里,使朝鮮獲得了天池以南大片空地,對此,朝鮮君臣欣喜無比。當時和穆克登一起登山的朝鮮譯官金慶門表示:“甚善明,公(指穆克登——筆者注)此行此事,當與此山(指長白山——筆者注)而終古矣?!?/p>
第三,朝鮮君臣承認朝鮮“得地”了,其范圍不但包括長白山以南,還包括長白山以東地區(qū),如朝鮮接伴使樸權在《北征日記》中指出:
自吾時川至魚潤江,長白山(指朝鮮鏡城冠帽峰——筆者注)以北、白頭山以南,周圍千余里之地,本是我國之土,而以《輿地勝覽》及《北關志》中,皆以“彼地”懸錄之。故我國人之采獵者,恐犯潛越之禁,不敢任意往來是白如乎。今則界限既定,沿邊之人,皆知此之明為我境。其間西水羅德、虛項嶺、緩項嶺等地,及甫多會山左右前后,皆是參田是白遣,貂鼠則在在產(chǎn)出是白乎?。白頭山下,所謂天坪、長坡等地,樺木簇立,一望無際。三甲(三水、甲山——筆者注)、茂山三邑之民,若許采于此中,則衣食自可饒足是白在果。
如上引文,樸權指出朝鮮得到了從鴨綠江上游吾時川到圖們江上游魚潤江,以及從鏡城“長白山”(指鏡城冠帽峰)到白頭山(今長白山)的千余里之地,即獲得了長白山以南、以東的大片空地。
除了樸權以外,朝鮮領議政徐宗泰也表示疆域擴大了,他向國王啟聞:“北道定界事”,“清官于我國事多順,不至遲久而得竣。且于定界后,疆域增拓,誠為幸矣?!眹醣硎荆骸俺鮿t不無白頭以南爭地之慮,終至順便定界而歸矣?!毙熳谔┙ㄗh:“宜有陳謝之事”。于是國王下令當年的冬至使兼謝恩使,對清朝派使定界表示感謝。
圖1:《白山圖》,收入《輿地圖》中
第四,朝鮮國王給康熙帝上了“謝定界表”,這相當于今天的國書,除了宗藩關系下的禮儀表達以外,還以國王文書的形式認可了穆克登定界的結果??滴跷迨荒晔辉拢r國王上的“謝定界表”內容如下:
去夏皇華審界之行,不煩外國之供億,克正邊疆之界限,莫非皇上字小之德,庶絕奸民犯禁之患,小邦君臣聚首感頌,不勝瞻天愛戴之忱,謹奉表稱謝者?!畛极@際昌期,粗奉遺緒,僻處下土,徒結拱辰之誠,視同內封,久沐漸海之化,詎意皇華之枉辱,特軫疆事之修明,嚴兩地之禁防,指水為限,表一山之南北,立石以鐫,省陋邦供頓之煩,曲垂睿念,絕奸氓犯越之患,用作永圖。……謹奉表稱謝以聞。
即對清朝派使審界,免去朝鮮的供應,“克正邊疆之界限”,使朝鮮人不致因疆界不明而犯越境之罪,表示感謝。文中的“指水為限”指以鴨綠江、圖們江為界;“表一山之南北”指長白山以北屬于清朝、以南屬于朝鮮;“立石以鐫”指在分水嶺上刻石立碑。
不僅如此,朝鮮國王還通過題詩來表達“爭界”疑慮的消失。該詩是對“白頭山圖”的題詩,指的是清朝畫員繪制的山圖,當時清畫員繪制了兩幅山圖,一幅進獻給康熙帝,另一幅轉交給朝鮮國王,國王的題詩是為這幅山圖而作的,內容如下:
繪素觀猶北,登山氣若何。云霄誰謂遠,星斗定應摩。巔有深深水,流為浩浩河。向時爭界慮,從此自消磨。
詩中的“繪素”指圖本即“白頭山圖”?!袄L素觀猶北,登山氣若何”,指長白山位于朝鮮疆域的最北邊,遙遠而高大;“云霄誰謂遠,星斗定應摩”,同樣表達長白山的遙遠和高大;“巔有深深水,流為浩浩河”,指長白山頂天池是鴨綠江、圖們江等河流的發(fā)源地;“向時爭界慮,從此自消磨”,指長白山以南屬于朝鮮,從此“爭界”的疑慮自然消除了??傊@首題詩表達了定界以后朝鮮國王如釋重負的心情。
其實,穆克登定界的關鍵是長白山,康熙帝的關注點也在這里,他通過《明一統(tǒng)志》等史書了解了鴨、圖二江發(fā)源于長白山,還通過幾次派人實地考察,搞清楚了二江源頭的大致方位,如他指出:“鴨綠江自長白山東南流出”,“土門江自長白山東邊流出”等。對于兩國邊界,他也有明確的認識,指出鴨、圖二江以北屬于中國,以南屬于朝鮮,只是“鴨綠江、土門江二江之間地方,知之不明”,即長白山地區(qū)邊界不明晰,因此他諭令穆克登,“乘此便至極盡處,詳加閱視,務將邊界查明來奏”,即下達了長白山定界的命令。
圖2:《皇輿全覽圖》朝鮮圖,1943年??怂褂坝”?/p>
其后在穆克登定界過程中,雙方對于長白山的歸屬并沒有太多爭議,朝鮮并沒有奢望獲得長白山,此時朝鮮尚未形成對長白山的歸屬認識,也沒有后世那樣的神圣感,如前述,朝鮮的目標是獲得長白山以南空地。與之相比,清朝方面很早就形成了長白山尊崇意識,視為祖先發(fā)祥地,進行祭祀活動。早在康熙十六年(1677年),皇帝派內大臣武默訥踏查長白山,并于第二年封“長白山之神”,規(guī)定“祀典如五岳”,即舉行和五岳一樣的國家祀典。朝鮮君臣也曾討論過長白山劃界問題,判府使李濡指出,既然雙方以鴨、圖二江為界,而二江發(fā)源于長白山天池,那么天池應“橫截作限”,即對半分,但是朝方考慮到長白山天池對于清朝的象征意義和重要性,自始至終未敢提出天池對半分的要求,只是提出“大池之南即我國界”,滿足于長白山天池以南屬于朝鮮。
穆克登定界結果,立碑于長白山天池東南麓約4公里處,確定以西邊的鴨綠江源和東邊的圖們江源為界,碑文記載:“西為鴨綠,東為土門,故于分水嶺上勒石為記”。由于碑址靠近長白山天池,雖然天池在中國界內,但是雙方基本以長白山天池為界了,更在以后催生了朝鮮的長白山歸屬意識。尤其在英祖時期,朝鮮將長白山定為朝鮮王朝的發(fā)祥圣山,從國家層面進行祭祀活動,加之,在風水地理上認為長白山是其祖宗山,這些均催生了朝鮮的長白山歸屬意識和崇拜意識。
圖3:金正浩:《大東輿地圖》的部分圖,
1861年,首爾大學奎章閣收藏
三、宗藩關系下的邊界爭議及處理方式
在穆克登定界170年以后到了光緒年間,中朝兩國發(fā)生了圍繞圖們江的邊界紛爭,這既與朝鮮發(fā)生史無前例的自然災害,邊民越境開墾有關,也與清朝內憂外患加重,無暇關注東北邊疆有關系。此時由于西方列強的炮艦政策和后起的資本主義國家日本的擴張政策,東亞局勢發(fā)生了巨變,進入由傳統(tǒng)向近代的轉型期,清朝與周邊國家的宗藩關系發(fā)生了嚴重的動搖。
1875年朝鮮和日本簽訂了“江華島條約”,朝鮮被迫開港,日本勢力開始向朝鮮滲透。繼1875年琉球被日本吞并以后,1885年越南淪為法國的殖民地。為了防止中朝兩國的宗藩體系瓦解,清朝借鎮(zhèn)壓“壬午兵變”(1882年)之機派軍隊駐扎朝鮮,從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上加強了對朝鮮的控制。與此同時,在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建議下,朝鮮分別與美、英、法、德、俄、意等西方列強簽訂了修好通商條約,李鴻章的目的是“以夷制夷”,防止日、俄勢力獨吞朝鮮,卻帶來了朝鮮自主意識的增強。
在傳統(tǒng)與近代的轉型期,清朝和朝鮮發(fā)生了圍繞圖們江的邊界紛爭,直接的導火線是朝鮮邊民越境開墾圖們江以北地區(qū),并否認中朝兩國以圖們江為界,其依據(jù)是錯誤的土門、豆?jié)M二江說,即主張中朝兩國以土門江即松花江為界,而不以豆?jié)M江(今圖們江)為界。實際上,土門、豆?jié)M、圖們均來自滿語,意思是“萬”或者“萬戶”,然而朝鮮利用漢字書寫和發(fā)音的不同,主張土門、豆?jié)M是兩條不同的江,目的是為了占據(jù)由其邊民越境開墾的圖們江以北地區(qū)。
按照朝鮮的要求,光緒十一年(1885年)中朝兩國派代表進行了共同勘界。清朝派遣以吉林商務委員秦煐為首的勘界代表,朝方也派出了以安邊府使李重夏為首的勘界代表。經(jīng)過共同勘界,朝方的認識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朝方代表李重夏結合文獻資料認識到土門、豆?jié)M“二江說”是錯誤的,這與他發(fā)現(xiàn)“土門江等于豆?jié)M江”的關鍵證據(jù)——連接黑石溝和圖們江源的木柵遺跡有很大關系,他將這一發(fā)現(xiàn)通過《追后別單》秘密報告給了朝鮮政府。換言之,李重夏通過實地考察認識到了土門、豆?jié)M實為一條江,中朝兩國以土門江即豆?jié)M江(今圖們江)為界。正因為如此,在一年后的1887年第二次勘界時,朝方放棄了二江說,承認以豆?jié)M江(今圖們江)為界。
在兩次共同勘界時,雙方的疆域觀念不能不說強,這一點從雙方最終在圖們江上游及分水嶺上未達成妥協(xié)可見一斑。眾所周知,在1887年第二次勘界時,雙方在圖們江上游分歧不大,朝方要求劃界的紅土山水和中方要求劃界的石乙水,相隔不過數(shù)十里,而雙方的主要分歧在于分水嶺,朝方主張定界碑址為分水嶺,認為這是穆克登確定的舊界,要求遵守穆克登舊界;而中方認為碑址太靠近長白山天池,不但有礙于長白山發(fā)祥地,還有礙于松花江,因此中方先要求以南邊的三池淵(距離天池約50公里)為分水嶺,后來退一步要求以小白山(距離天池約30公里)為分水嶺。遺憾的是,雙方在小白山和天池東南麓(穆克登碑址),終未達成妥協(xié)。
韓國學界有關第二次勘界時李重夏“頭可斷”言論的解釋有誤,在此進行一番辨析。當時雙方代表圍繞石乙水和紅土山水哪一個是圖們江正源,激烈爭論,此時李重夏提出“吾頭可斷,疆域不可縮”,他明明爭的是紅土山水,但不少韓國學者誤以為爭的是松花江上流,指出李重夏為了爭“土門江”(指松花江上流)而發(fā)“頭可斷”言論,顯然這是錯誤的。不過,從李重夏的“頭可斷”言論可以看出,朝鮮人疆域觀的強化,具有“寸土必爭”的意識,這是否與近代轉型期朝鮮自主意識的爭強有關呢?這需要進一步深入思考。此時朝鮮還不是無原則的爭界,而是要遵守穆克登舊界,這一點與后來大韓帝國時期派李范允為“北墾島管理使”,企圖將圖們江以北地區(qū)納入版圖有別。
以上光緒年間的兩次勘界,雙方雖未達成協(xié)議,簽訂正式的邊界條約,但是仍體現(xiàn)了宗藩關系下清朝對朝鮮懷柔的一面,這是清朝方面最終決定擱置爭議的一個重要原因。在實地勘界結束以后,吉林將軍根據(jù)中方勘界代表秦煐等的意見,向總理衙門提出沿小白山、石乙水設立“十字碑”(“華夏金湯固,河山帶礪長”)的建議,但是包括總理衙門和光緒帝在內,考慮到朝方存在不同意見(要求以碑堆、紅土山水為界),出于維護宗藩關系的目的,下令擱置爭議。光緒十五年(1889年)總理衙門奏議:“該國世守藩封,久荷天朝覆幬之恩,似不必操之過蹙”,“應請暫從緩議”。對此,光緒帝下了“依議”之旨。至此,宗藩關系下的中朝勘界告一段落。
數(shù)年以后發(fā)生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1895年簽訂的《馬關條約》規(guī)定朝鮮為“獨立自主國”,朝鮮擺脫了與清朝維持了200多年的宗藩關系,于1897年宣布成立“大韓帝國”。1902年大韓帝國趁俄國占領東三省之機,派遣李范允為“北墾島管理使”,企圖借助朝鮮墾民的力量將圖們江以北地區(qū)納入版圖。但是由于中方的抗議和“吉強軍”的反擊,大韓帝國的擴張企圖破產(chǎn)。
小結
本文考察了自清初宗藩關系建立,到清末宗藩關系終結為止,中朝兩國在邊民越境及定界、勘界過程中所表現(xiàn)的邊界意識。
在前近代宗藩關系之下,雙方均具有明顯的邊界意識,形成了以天然的河流鴨綠江、圖們江為界的邊界格局。到了康熙五十一年,清朝派烏喇總管穆克登到長白山定界,明確劃分了長白山以南、以東邊界。此時在天池東南麓立的定界碑和碑以東設置的土石堆、木柵等人工標識物,是除了鴨、圖二江天然邊界以外的人為邊界,在前近代具備了以線為界的特征。
在宗藩關系下兩國的定界、勘界,尚能照顧在領土、邊界上的彼此利益關切。康熙五十一年穆克登定界時,雙方在長白山歸屬問題上分歧不大,朝鮮滿足于長白山天池以南屬于朝鮮,長白山天池則歸入清朝界內。不過,由于穆克登立碑處靠近長白山天池(位于東南約4公里);朝鮮在英祖時期將長白山定為朝鮮王朝的發(fā)祥圣山,實行國家層面的祭祀活動;以及在風水地理上認為是朝鮮的祖宗山,這些均催生了朝鮮對長白山的歸屬意識和崇拜意識。
光緒勘界時朝方曾在圖們江邊界上迷失方向,但經(jīng)過共同勘界認識到了碑堆、紅土山水是穆克登確定的舊界,要求遵守穆克登舊界。反而是中方代表在分水嶺上出錯,雙方最終無法達成妥協(xié)。其后,吉林將軍提出沿小白山、石乙水設立“十字碑”的劃界方案,但是清朝方面包括總理衙門和光緒帝在內,考慮到朝方的反對意見,從宗藩關系下懷柔朝鮮的政策出發(fā),決定擱置爭議,未強行樹立“十字碑”。
雙方不再顧及彼此利益關切是在宗藩關系瓦解以后,特別是大韓帝國邁出了將圖們江以北地區(qū)納入版圖的擴張步伐。雖然由于中方的抗議和“吉強軍”的反擊使這一計劃破產(chǎn),但不久日本利用中朝邊界紛爭,挑起了所謂“間島問題”,中日之間圍繞“間島”(今延邊部分地區(qū))領土權的交涉與斗爭開始。
【注】文章原載于《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部分字句修改。
責編:曲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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