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到賬了,她卻回不來了?!?/h1>
廣東共青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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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多,黃文秀沒吃飯,就急匆匆地要出門。父親看了天氣預(yù)報,知道晚上會有暴雨,勸她,“要不明早再回吧?”“就是因為要下暴雨,村里可能會受災(zāi),更應(yīng)該馬上回去”,黃文秀堅持要走。
轉(zhuǎn)自公眾號剝洋蔥people(ID:boyangcongpeople ),作者:新京報記者 周小琪 付蕾
黃文秀生前照片。受訪者供圖
6月23日上午,村民梁祥東握住黃文秀姐姐的手那一刻,他恍惚覺得,黃文秀又回來了。
這天是廣西百色市樂業(yè)縣新化鎮(zhèn)百坭村駐村第一書記黃文秀的追悼會。早上4點,梁祥東就和其余十幾名村民從家里出發(fā),趕到百色來送她最后一程。
追悼會上,黃文秀的遺照被百合、玫瑰和白菊圍繞著,照片上的她身穿正裝,扎半丸子頭,戴一副黑框眼鏡,露齒笑著。
一年三個月的任職里,她帶領(lǐng)村民種砂糖橘、杉木和油茶樹,幫村民修好了路、架起了路燈。到2018年底,全村共有88戶、417人實現(xiàn)脫貧。
6月16日晚,黃文秀在從老家田陽返回百坭的途中,遇到了山洪、塌方,不幸逝世。這位年僅30歲的女孩,永遠和這片土地纏繞在了一起。
黃文秀在下村走訪(資料照片)
6月14日
“心中的長征”
百坭多雨,一年四季空氣都是濕漉漉的。進入6月以來,更是幾乎每天都在下雨。這一天一大早,黃文秀開著兩年前貸款買的白色越野車,載了幾位村干部去看各個屯的水利情況。
因為山洪和塌方,村里不少水渠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損,影響了村里的飲水和灌溉。每看一個受災(zāi)點,黃文秀都會寫一份詳細的受災(zāi)情況登記表,方便后續(xù)處理。
在那雍屯,村民都居住在河堤上,出門會經(jīng)過一條小河。平日里,村民會用繩子吊幾根木條,架在兩岸來充當橋,但一到暴雨天,木條會被沖走。黃文秀想起在這兒見到過一位老人背著孫子,吃力地蹚水過河。這一次考察,她記了下來,要把“修橋”也提上議程。
這是黃文秀到百坭村工作的第445天。直到傍晚,一行人才回到村委。黃文秀跟村支書周昌戰(zhàn)打招呼,周末想回家探望生病出院的父親,等周日回來再好好商量怎么解決水利的問題。
去年3月26日,周昌戰(zhàn)得到通知,村里來了新的第一書記。他趕到鎮(zhèn)政府一看,是位年輕姑娘,圓臉,個頭不高,戴一副框架眼鏡,扎著高高的馬尾。“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樣子?!?/p>
2016年,黃文秀從北京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碩士畢業(yè)以后,考取了家鄉(xiāng)廣西百色的選調(diào)生,在百色市委宣傳部工作。兩年后,她被派到樂業(yè)縣新化鎮(zhèn)百坭村擔任駐村第一書記。
對從未干過扶貧工作的黃文秀而言,第一書記不是份輕松 的活兒,尤其在百坭村。村子在山的深處,離百色市區(qū)164公里,沒有火車和高速公路。從市區(qū)坐大巴,要在陡峭的盤山公路上搖搖晃晃近5個小時,繞過許多座山,才能到達。
村里百分之九十的村民都是壯族,分散居住在各個山頭,說壯語。黃文秀上任時,村里因?qū)W致貧和因殘、因病致貧的貧困戶有195戶,共883人。
她搬到了村里,住在村委會的辦公樓里,房間不到10平方米,窗外是一片田,能聽得到蟬鳴和鳥叫聲。屋子里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木板床,桌上整整齊齊地堆著幾疊工作材料,旁邊擺著同學(xué)送的吉他。在她床頭,還放著一本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
黃文秀在村里住的房間。新京報記者周小琪 攝
黃文秀到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戶去走訪,但村民們并不信任,“你這么年輕,來村里也就是鍍鍍金、走走過場,跟你聊了也沒用”、“我們村里以前來過那么多第一書記,都沒讓我們村富起來,你一個女娃娃就能行?別在這耽誤功夫了,趕緊回城里享福吧”。
她找到村里的老支書請教,老支書說,“農(nóng)村是一個熟人社會,老百姓對你熟了,自然就接納你了。”
往后,黃文秀再到貧困戶家里,都會主動脫下外套,幫他們掃院子;碰上不肯開門的貧困戶,就多去幾次;貧困戶不在家,她就去田里找,邊幫他們干農(nóng)活邊聊天。
她還學(xué)了壯語和桂柳話。慢慢地,村民們開始接受她,跟她開玩笑,“你這個女娃娃,還真是難‘纏’得很哩!”
在黃文秀駐村滿一年的那天,她的汽車儀表盤里程數(shù)正好增加了25000公里。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我心中的長征,駐村一周年愉快?!?/p>
6月15日
“女兒愛你”
黃文秀的家在百色市田陽縣田州鎮(zhèn),一棟兩層的紅色磚混房,建在山底坡上。她給生病的父親帶了一包白樺樹茸、一包蜂王漿。
幾天前,黃文秀的父親剛做完第二次手術(shù),身體虛弱,吞咽困難,吃不下飯,只能吃一些松軟、稀稠的食物。母親熬了粥、做好菜,再由黃文秀來喂父親吃。
很少有外人知道,黃文秀家曾經(jīng)也是貧困戶。黃文秀的父母常年生病,需要吃藥,她上學(xué)的學(xué)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直到2016年,黃文秀畢業(yè)以后,家里才脫了貧。
黃文秀的哥哥黃茂益說,這次給父親治病花的十幾萬,基本是向親朋好友東拼西湊借來的。
黃文秀家里是水泥地,二樓甚至連門窗都沒安,最值錢的家具是一臺十幾英寸的臺式電視機。她的房間,擺著兩張老舊的床,坐上去吱呀吱呀響,她上學(xué)時用過的課本、得過的獎狀都裝在一個灰撲撲的行李箱里。
黃文秀的家里,最值錢的是一臺十幾寸的電視機。新京報記者周小琪 攝
對黃文秀的家人而言,她是這個家庭最大的驕傲。2008年,黃文秀考入山西長治學(xué)院讀思政專業(yè),每年需要近萬元的學(xué)費,? ?了讓孩子上學(xué),父母專門去申請了助學(xué)貸款。2013年,她又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
上學(xué)期間,她一有空閑時間就會去當家教、做兼職,自己還了一萬多的助學(xué)貸款。讀研之后,幾乎沒再向家里要過錢。放暑假回家,她就幫忙去芒果地里干活,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收芒果。
作為家里最小的妹妹,在家人面前,她活潑、懂事、膽子大,總是笑瞇瞇的,報喜不報憂,也很少見她撒嬌、掉眼淚。
黃茂益說,小時候,別的小朋友都會向父母討要生日蛋糕,黃文秀卻幾乎沒有過過生日;有時,她跟媽媽去山里干活,走山路時都會主動走在前面,護著媽媽;去果園除草,被蟲子叮了一身包,也不抱怨,用清涼油涂一涂,接著干活。
黃文秀研究生快畢業(yè)的那年,父親一個人去了北京旅游。將近半個月的時間里,黃文秀每天都是六點起床,帶著父親去天安門、故宮、長城,把北京城轉(zhuǎn)了個遍,傍晚把父親送回旅館后,再趕去圖書館寫畢業(yè)論文。
家里剛滿十歲的侄子,最聽小姑姑的話。小孩平時貪玩調(diào)皮,不喜歡學(xué)習(xí),父母也不知道該怎么教導(dǎo)他。但只要黃文秀一回家,他就會安安份份地坐在桌子前,等著黃文秀教他漢語拼音、乘法口訣。
研究生畢業(yè)后,黃文秀面試了好幾家公司,本來有機會留在北京。但想到家里父母身體不好,哥哥姐姐也都在外地,她便考了家鄉(xiāng)的選調(diào)生。
2017年,黃文秀工作剛滿一年,送了嫂子和媽媽一人一只定制的純銀手鐲。送給媽媽的那一只上,刻著四個字:“女兒愛你”。
去年,黃文秀帶著村里的小朋友做活動。受訪者供圖
6月16日
“讓扶過貧的人像戰(zhàn)爭年代打過仗的人那樣自豪”
大雨來得很突然。
下午兩點多,黃文秀沒吃飯,就急匆匆地要出門。父親看了天氣預(yù)報,知道晚上會有暴雨,勸她,“要不明早再回吧?”
“就是因為要下暴雨,村里可能會受災(zāi),更應(yīng)該馬上回去”,黃文秀堅持要走,臨走前,她叮囑父親“記得吃藥”。
回村的路上,黃文秀給周昌戰(zhàn)發(fā)消息,詢問村里的情況。她很擔心,當?shù)氐?a href='/dizhi/' target=_blank>地質(zhì)比較疏松,一到雨季,容易發(fā)生塌方和滑坡。
去年6月,也是雨季,黃文秀在自己的《駐村日記》里寫道,“樂業(yè)近日進入雨季,通往樂業(yè)縣的路段發(fā)生了塌方,情況非常危急,凌云有一戶6口人家不幸被埋入土中,田林縣有地方樓房倒塌,我知道消息后,馬上聯(lián)系村支書,讓其時刻關(guān)注百坭村情況,這個周末過得十分緊張?!?/p>
黃文秀的駐村日記,記錄著她每天的生活。新京報記者周小琪 攝
周昌戰(zhàn)回憶,當時,村里好幾條路都被塌方阻斷了,黃文秀第一時間組織了幾個村干部,一起去疏通道路。
在黃文秀的工作中,“修路”占據(jù)了很大一部分。百坭村有5個屯都在山上,盡管早在幾年前修好了通往屯里的砂石路,但砂石很容? ??被雨水沖刷,每到下雨天,路面都會變得泥濘、坑洼不平,騎摩托車也難以通行。再加上偶爾會有泥石流、滑坡,村民的出行就更加不易。
更重要的是,村里的主要產(chǎn)業(yè)都集中在這5個屯里,如果不把路修好了,這些產(chǎn)業(yè)也難以發(fā)展。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黃文秀天天往屯里跑,畫下了詳細的地形圖,精確到了每一戶的位置,再向縣里遞材料申請。到今年,有兩條路已經(jīng)完成了修繕,其余三條路的修繕計劃也被縣政府提上了議程。
根據(jù)黃文秀的規(guī)劃,硬件設(shè)施達標以后,下一步就是要發(fā)展穩(wěn)定的產(chǎn)業(yè)。黃文秀查閱資料后發(fā)現(xiàn),百坭村冬暖夏涼、降水豐富,適合種植砂糖橘、杉木、油茶樹,盡管以前村里也有人種這些植物,但每家都只種了幾畝,平時沒有好好管護,所以沒發(fā)展起來。
于是,黃文秀就自己上網(wǎng)查種植攻略,發(fā)給村民;想辦法幫缺乏資金的村民籌錢,如果是貧困戶,就幫他們申請無息貸款,不是貧困戶,就建議他們幾家一起湊錢合種;她還專門聯(lián)系了外地的果商,請他們直接開貨車到百坭收貨,同時,在村里建起了電商服務(wù)站。
在她的努力下,百坭村砂糖橘種植面積從500多畝擴展到了2000多畝。其中的一個屯,有5戶村民年收入超過了10萬。
有了近半年的工作經(jīng)驗后,黃文秀發(fā)現(xiàn),貧困戶有一個很普遍的思想:“只要是貧困戶,就要吃低?!薄H绻话汛迕竦倪@種思想觀念扭轉(zhuǎn)過來,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脫貧。
在村里,貧困戶黃邦旋沒申請上低保,每次黃文秀來都不肯給她開門。后來,黃文秀碰見他就親切地叫他“哥”,日子久了,黃邦旋也不再給她使臉色。
看見對方態(tài)度轉(zhuǎn)變,黃文秀趕緊趁機向他說明情況,告訴他雖然不滿足低保的條件,但可以申請產(chǎn)業(yè)補貼資金,用這筆錢來種水果,照樣能脫貧。
還有一次,有戶人家孩子考上大學(xué),黃文秀幫忙申請到了5000元的“雨露計劃”補貼,其他的貧困戶知道以后,覺得心理不平衡,責(zé)怪她區(qū)別對待。黃文秀只好上門親自解釋,“錢是給別人家孩子上學(xué)用的,如果你家孩子能考上大學(xué),也能拿這筆錢?!?/p>
到2018年底,黃文秀帶領(lǐng)全村88戶、417人實現(xiàn)脫貧,完成了屯內(nèi)1.5公里的道路硬化,4個蓄水池的新建,一個屯17盞路燈的亮化工作,村集體經(jīng)濟收入實現(xiàn)6.38萬元。
擔任第一書記一周年時,她在手記里寫下了一句話,“讓扶過貧的人像戰(zhàn)爭年代打過仗的人那樣自豪”。
黃文秀生活照。受訪者供圖
6月17日
未竟的愿望
凌晨00:12,黃文秀在家族群里發(fā)了一段11秒的小視頻。
視頻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車燈發(fā)出微弱的光,照出密集的雨點、頻頻擺動的雨刷和從山上傾瀉下來、淹滿整條公路的洪水。
4分鐘后,黃文秀對家人說,“我遇到山洪了,兩頭都走不了,雨越來越大,請為我禱告吧”。沒有人預(yù)料到,這成了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段話。
6月17日凌晨,黃文秀發(fā)在家族群里的消息。
凌云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副隊長席道懷是最后見到黃文秀的人。他對媒體回憶,他 曾和同事在積水路段碰到進退兩難的黃文秀。她冒著雨從車上下來,向席道懷求助,請他幫忙開車通過這段路。
席道懷接過黃文秀的方向盤,讓她坐上了同事開的黑色汽車。但當他把車開到安全地帶后,同事的車也沒跟上來。等到天亮,徹夜聯(lián)系不上同事的席道懷返回原地時,才發(fā)現(xiàn)塌方了。
黃文秀出事的那個晚上,百坭村受暴雨影響斷了電,通往村里的唯一一條路也被塌方阻斷了。第二天上午,村干部準備開會,村主任班智華等人見黃文秀還沒回來,電話也聯(lián)系不上,就開車往凌云縣方向找人。
18日下午,搜救人員在河道里發(fā)現(xiàn)了黃文秀的遺體,一輛黑色汽車仰翻在一旁,滾落的石塊砸碎了柏油路、折斷了樹木,泥黃色的山洪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流。
當天,黃文秀殉職的消息傳遍了廣西,也傳回了北師大。王明鳳是黃文秀在北師大的學(xué)妹,一年前,她和幾名同學(xué)一起到百坭村去做暑期社會實踐,正是黃文秀去接的他們,“還記得師姐那天扎著馬尾,穿著白短袖、過膝蓋的灰色短褲,還幫忙給我們拎箱子?!?/p>
黃文秀給學(xué)弟學(xué)妹們帶去了一大箱“軟軟的黃皮的芒果”和冰鎮(zhèn)飲料,沒過多久,裝芒果的箱子快要見底,黃文秀又給他們送來許多青芒。在后來的兩周里,芒果也從未“斷供”?!八桥挛覀兂抢飦淼暮⒆樱贿m應(yīng)村里的生活?!?/p>
在帶領(lǐng)隊員們走訪的路上,有時候經(jīng)過一片沙糖桔園,或者一片樹林,黃秀文都心里有數(shù),開心地和他們介紹“哪家哪戶就是通過這個產(chǎn)業(yè)來脫貧的”。王明鳳形容,“就像一個電腦一樣,所有事情都存在她腦子里?!?/p>
在王明鳳印象中,黃文秀特別喜歡小孩,有“讓人一下子就覺得很親近的能力”。百坭村里的孩子缺乏玩具,黃文秀就把竹筒鋸成段,兩邊打孔,用紅繩穿起來,做成像腰鼓一樣的樂器,在孩子們背誦村規(guī)民約的時候為他們擊打節(jié)奏。
王明鳳仍然能記得那個畫面:村里小超市的老板家有一個八個月大的小女兒,黃文秀路過的時候,喜歡去抱一抱逗一逗小孩?!罢麄€人很溫暖地笑著”,低頭去碰她的鼻子,親她的臉。小孩子顯然已經(jīng)和她很熟,不哭不鬧,對著她笑了起來。
村民梁祥東記得,去年,黃文秀在村里開展了“小手拉大手”的環(huán)?;顒?,每到周末,把村里的小孩都召集到一起,先帶他們一起制作零食、奶茶,然后教他們環(huán)保知識。從那以后,每次梁祥東抽完煙,孩子都會湊過來提醒他,“不許亂扔煙頭”。
姐姐黃愛娟說,黃文秀生前曾說過,她最大的愿望是在家旁邊蓋一座兩層的小樓,開一家幼兒園,“只能是永遠的遺憾了”。
遺憾還有很多。梁祥東種的果樹已經(jīng)齊腰高,黃文秀臨走前,說好過段時間就教他怎么做電商。貧困戶韋乃情是黃文秀的對口幫扶戶,黃文秀總會事無巨細地幫他很多忙,不久前,黃文秀幫他取走了孫子住院的報銷材料,“如今錢到賬了,她卻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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